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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谈_[日]京极夏彦【完结】(22)

  看我被你害的,搞得我脑袋里头都被虫蛀了,已经没救了。

  不,

  可是,

  是这样吗?老太婆不是实际上真的存在吗?

  证据就是,我的记忆还有后续。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去那个庭院了。

  因为我怕,我受不了被那种简直不像人的东西恶狠狠地瞪。被粗鲁的老爸怒吼还是挨他一顿排头,都要好多了。被黑成那样的东西瞪,简直就像脑袋里面被虫给不停蛀蚀一样,好恶心,实在太恐怖了。

  可是,

  我是不是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从木板墙的缝里偷看庭院好几次,或者说偷看那栋肮脏的房子?是不是每次看,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都在那里?

  从窗户,

  瞪着偷看的我。

  总是,一直,无时无刻,绝对。

  对了,那是……

  那是圣诞节稍早之前的事。

  是什么时候的圣诞节?我想一定是我快七岁的圣诞节。

  当时是黄昏,很冷。空地的草也枯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在那里。我不记得我在做什么。况且这附近没什么小孩,所以我总是一个人玩耍。那个时候也是。

  干冷的风中,我站在空地。

  我在看,看那棵柿子树。

  弯曲的柿子树的,

  又大又弯的柿子树的顶端的,硕果仅存的柿子。

  它正朦胧地发着光。

  啊,在发光。

  我兴奋极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跑近柿子树。我靠到木板墙旁边,用力抬头仰望,看得脖子都发疼了。

  果然在发光。向晚时分,仿佛被水稀释的群青色颜料般混浊的幽暗天空下,宛如把夕阳紧捏而成的橘色光球,小小地正散发出光芒。

  多么不可思议啊。

  会有这种事吗?

  然后我从木板墙的隙缝里,看到了。

  看到更恐怖、更恶心的东西了。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膨胀了。老太婆膨胀着,从窗户里面溢出来了,还稍微滴落下来了。它不停鼓胀,一点一滴渗出来,朝柿子树逼近。黑得就像煤炭似的。

  世上有恶心成这样的东西吗?

  或者说,

  这是什么记忆?假的吧?不可能吧?就算是幻觉,也太异想天开了。

  而且那个时候窗户是开着的吗?还是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透出玻璃和窗框,向外膨胀?不,那貭的是老太婆吗?根本是怪物吧?才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没那种东西。

  我一次又一次摇头。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看到那种东西。

  不不不,我又没看到。怎么能自以为看到了?我怎么可能看到那种东西?那又不是这世上的东西,不可能看得到。那连错觉都称不上,也不是妄想。那是我的脑袋制造出来的假的记忆。不不不,这也不是大脑妄想得出来的东西吧?普遍人根本想不出那种状况,果然是被虫蛀了。我的脑袋就像柿子一样,被虫。

  漆黑的老太婆。

  滚滚膨胀起来。

  不行。

  我本来躺着爬了起来,眨了几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哪里怪怪的,冷静下来思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更不是虫。

  这么说来,

  那栋肮脏的平房跟我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总有这种印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那里的土地是我们家的吗?

  还是祖父盖的房子?

  还是亲戚的家?

  不是吗?

  不是的。那个家……

  ——那种女人。

  ——不就是个浪荡破货吗?

  ——居然在自己家后头包养女人。

  ——简直就是在讽刺人嘛,实在是。

  又是祖母的声音。不,正确地说,是祖母声音的记忆。

  祖母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过世了。

  我也为她送了终,所以记得很清楚。祖母得了胃癌,动了几次大手术,长期卧病在床。生病以后,她整个人软了下来,成了个没脾气的老人;但过去健康的时候,她是个性子暴烈的老泼妇。

  记忆中重现的声音,应该她还硬朗时的声音,而且好像还要更年轻一点。换句话说,这些话是我还小的时候听到的吧。

  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

  那户人家,那栋老旧肮脏的平房,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没错,那里是祖父包养情妇的地方……是不是这样?

  当时还小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可是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听过父亲提过。听到这件事时,我已经过了二十岁,祖父和祖母的记忆也已经相当模糊,虽然是自家丑闻,但也是陈年往事了,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只是听听就算了。

  对了,

  没有错。

  然后……

  不,等一下。

  对了。我记得祖父他……

  祖父是不是自杀的?

  好像是。不,祖父就是自杀的。

  长大之后,对了,是在祖母的葬礼后,我听到祖父是上吊自杀的。

  好像是……在情妇住的地方的庭院树上,上吊了。

  换句话说,若真是如此,

  就是在那棵柿子树……

  是这样吗?

  爷爷是在那棵柿子树上吊吗?

  这么一想,我开始觉得那棵柿子树的枝干的确很适合拿来挂上吊用的绳索。那扭曲的粗枝的形状分明就是在叫人来挂绳子,高度也刚刚好。回想起来,那树枝的确教人想死。粗糙不平,强而有力,就像在说着:去死,去死。树,在叫人去死,去死。

  等一下。可是,那不是现在的我记忆中扭曲的柿子树吗?

  不,

  爷爷吊在那棵柿子树下。

  只有这件事,我依稀可以确定。

  他在那根树枝上挂上粗麻绳,大概还准备了踏台。

  把头伸进绳圈里,一声吆喝,踹倒台子。

  是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事让爷爷不想活了?

  爷爷,

  到底怎么会想死?

  对了,爷爷他……

  没错,一定是曝光了。

  爷爷包养女人的事被奶奶发现,奶奶暴怒……

  就是这样。

  我依稀记得这件事。

  家里一片混乱,父亲和母亲都不知所措,周章狼狈,祖母大吼大叫。记忆的角落,确实有着这样的光景。

  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记忆,而且那段记忆与任何一段回忆都不相连,所以直到刚才,我都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把它当成一段无关紧要的古老记忆罢了。可是刚才我想起来的祖母的声音,就是那时候的声音吧。

  一定是的。

  那么,

  我闯进了祖父情妇住的屋子的庭院,抓虫、拨开杂草、仰望柿子树吗?

  既然如此,那个,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是什么?

  总觉得时间顺序不太对。我偷看庭院——穿过木板墙,是祖父自杀以前的事吗?还是以后?祖父过世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难道刚好就是那个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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