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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_[日]京极夏彦【完结】(118)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一一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人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人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间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一一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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