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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19)

  有时候只为了听他说这一句话,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来。

  这时候的白丘,真的只说了这一句话,毫无任何有关信仰的说教训话。这样就结束了,简直更接近禅问。然而,也不是彻头彻尾一头雾水。

  降旗从白丘那儿学到了很多事。这位白丘先生,与其说他是个布道者,不如说更像是宗教历史学家。他上课比说教有趣,并且相当雄辩。特别是——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的——对基督教史博学广闻,其解说不但详细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懂得所谓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旧教与新教的差异。不仅如此,甚至连新教中也有从原理主义到自由主义等各种派别,它们成立的背景,现在又有何关联等等,大概都可以理解。降旗刚来这里时,不管白丘说什么喀尔文教派怎么了,卫理公会怎么了,约翰史密斯啦、马丁路德啦,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已经到了多少能相互讨论的程度。并非要降旗追求教义,他也不可能全盘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范围内,教他专业知识,并且滔滔不绝地陈述。因此只要拥有基本学习能力,即使不想记也会记起来——情况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对荷兰或英国的亚米念主义(注1:亚米念主义为基督教神学之一派,由荷兰神学家亚米念[Jacobus Arminius,一五六〇~一六〇九]提出。)者如何受到一位论派(注2:一位论派(Unitarians),是一个否认基督神性和三位一体教义,主张上帝只有一个位格的基督教新教派别。)的影响,导致发生什么问题,相对地卫理公会或英国圣公会信徒准备了什么样的解答——等此类话题,可以侃侃而谈好几个小时,但,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教派?对信仰抱持什么样的信念?——这方面的事几乎未曾提及。有关圣经的解释也是,这个教派如此解释,一方面这边是这样的,如此说明。又说也许以后自己会选这个吧,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所以白丘说教很无聊,大部分的信徒无法从他的说教中找到真理,于是忍不住哈欠连连,打道回府。对降旗而言,这很有趣。

  降旗认为,他是无法做决定。

  白丘当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说真理只从圣经去追求,为了获得正义(justification),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应该吧,事实是,他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很显然地与旧教分道扬镳,这是不会错的。不过,白丘的老师好像是铜墙铁壁型的喀尔文教派,看来他对此有几分批判。有时会对三位一体表达出特别否定的言行。有此层面,他似乎是一位论派,但他好像对于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相当犹豫,这包含承袭称呼、历史背景等。只听白丘所说的话,降旗认定,他作为信徒的轨迹忠实地顺从了基督教的历史。“想看清看书”。而现在,寄居教会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降旗是小石川一位牙医的儿子。

  是一个虚弱、神经质、难以亲近的小孩。

  他自己也这么想,当然别人这么说他时也点头称是。虽然不是胆小鬼,但因为毫无抵抗力而经常被欺负。一副小大人样的任性个性,被欺负也是正常的,从小时候他便这么想。

  当时,提到游戏玩耍,大概就是模仿战争游戏。

  小孩有小孩的社会,当然也有阶级。上有大将、副将、下有佣兵。小孩的状况——说不定不止小孩——大部分是依腕力、智力的高低顺序,也就是年龄顺序。年幼者往往位阶低。但是,不属于任何阶级的人,再怎么年长也是佣兵角色。降旗就是如此。

  从组织逃脱的人,无论处在哪个社会,都会被人厌恶。那是因为即使再怎么弱势,对于掌权者而言,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只有两个选择,排除他或叫他屈服。所以,降旗往往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而不管杯怎么攻击也不俯首称臣的降旗,便成为某种程度的威胁。

  降旗被欺负得很惨。

  但不论别人怎么劝说,降旗就是讨厌战争游戏。

  因为竞争得胜所以强大,因为强大所以伟大,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认同。再怎么强大总有一天会死去,死了就成了骨头,变成骨头后就没有所谓强或弱。降旗这么说之后,又被认为是不服输而挨揍。什么都不说被揍得更惨。

  ——你们有一天也会变成骨头。

  降旗怎么想,忍耐着。

  父亲责骂这样的儿子是胆小鬼,感叹儿子没骨气。父亲的说教,与小鬼头的幼稚,在理论上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对降旗而言,父亲也只不过是一种集团的头头罢了。因此,只是同样地忍耐,结果同样被揍了。虽然没哭,一旦超过忍耐的界线,降旗就呕吐。

  ——即使如此,连父亲也会变成骨头的。

  他仍然这么想。

  母亲因为信仰,非常地温柔。然而,那样的母亲对降旗而言也只是单纯的无条件庇护者,没有任何可作为指引或值得依赖之处。再加上,总有一天会变成骨头的人,反正是成不了绝对者(注:绝对[Absolute],在哲学上,它通常用来指称那唯一的,但又同时是万物所从出的终极存在。)的吧。

  ——即使是母亲,死了也是骨头。

  看来悄悄地左右着自己无聊人生的关键词是骨头……

  从很久以前,降旗就做如是想。大约未满十岁,便已经怀有这样奇怪的思想了。当然,还只是很漠然的。

  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思索期,经常想着为什么非得是骨头不可。但是,如果慢慢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会对骨头这么坚持,其实有个很单纯的原因。

  梦。

  降旗从小开始,有几次作了同样的梦,过了三十五岁也还作过那个梦。

  通常是夜晚的风景。

  即使如此,天空仍然明亮,因为到处燃烧着红红的火焰。

  炭火弹裂的声音噗滋噗滋响,黑烟蒙蒙地升起。

  简直就像有画里所见的地狱一般。

  中间堆积着不知什么东西。

  坐着几个男人,但因为漆黑一片,看不见脸。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大概是这么念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听起来是这样的,完全不解其意。绵延不绝地重复着。仅是重复念诵,没有抑扬顿挫。

  靠近看看。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纠结在那些男人身上。

  刚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觉得,是很恐怖的东西。

  那是,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为小时候并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在做什么,只觉得很恶心,一味地觉得害怕。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

  男人们坐着,与女人交欢。

  了解的当下,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

  因为再怎么说,那样的梦,是从理解那行为的更早更早以前开始,就不断重复地出现。

  男女默默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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