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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骨之梦_[日]京极夏彦【完结】(61)

  白丘说:“所谓学问,就像骨头,手、脚等的芯。但只有这个是另外。”

  牧师指着头。

  “到这里,骨头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种围篱。芯是脑细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护它。”

  虽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听得懂。

  “因为我不是学者而是牧师,所以本来应该说明有关内在的东西,但我没办法,只好说明外侧了。你的目标是沿着外侧说明内在吧,然而你却只看见内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劳心劳力的学问啊。”

  白丘边笑边把酒喝干。

  然后牧师把脸转向降旗,说:“可以教我一点关于宗教心理学的东西吗?那是追求什么的学问?”

  降旗回望他。捕捉不到牧师的视线,因为眼镜片映着西式烛灯的火影。光是眨眼,读不出眼神。话说回来。

  知道那种事要做什么呢?

  降旗的疑虑没有消失。

  “与宗教有什么关联?”白丘又问道。

  “当然,所谓宗教心理学的研究信仰的学问。虽然同以宗教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却与社会学或民俗学不同,是无法用调查或统计量化的领域,所以很难客观论述。因为信仰存于心中。现在的主流是行动主义的心理学,所以无法排除意识来思考的宗教心理学位居下风。”

  “现在没有了吗?”

  “有啊,不会消失的。唉,这里能说的,首先是正心向佛——这是入信或改变宗教时的心里。也就是为何要拥有信仰?其次好像是将其视为神秘体验为中心的宗教现象。然后,宗教情操——这是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或喜乐之心等感情的问题。还有,宗教性人格的完成度吧。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啊。”

  牧师害羞地搔搔鼻头:“哎呀,有什么关系啊。那个,你说的神秘体验是?”

  “当然就是所谓神秘的体验喽,这是最难懂的。无论什么情况,都是个人体验,因此无法判断真伪。不过,只看‘正心’一词,就有从分裂经过戏剧性经验而统合的心理学性的公式。不需要依据詹姆斯所奠定的宗教心理学为基础,因为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才是真正的正心的想法已根深蒂固,这时候,所谓‘戏剧性’的部分才是问题所在。不过既然说了是戏剧性的,也就无法适用于每天一点一滴地建筑宗教性人格,借由努力而达成的正心。”

  “你在指我吗?”

  “不,这种想法有点偏颇。必须再多加考虑个人直到正心为止的社会或传统的脉络。并且,詹姆斯所谓能理解的正心本身,似乎被新教主义的正心先决定了,这种想法也必须舍弃——关于这点,是从你那里听来各种新教知识后,我才察觉的,不过,也有参考的价值。还有,在说明宗教性情操上,神秘体验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位奥图(注:奥图〈Rudolf Otto,一八六九~一九七二〉,德国神学家,宗教学家。)先生,为所谓‘神圣相会’(Numinous)的概念下了定义,你只要想像,这是从所谓‘神圣’的概念中,去除掉合理的意义或道德性的伦理意义就行了。也就是说‘非合理的神圣’,这就是神秘本身。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引发人心中的某种感情,也就是说,所谓宗教性的感情,便是在讨论与神圣相会有何关联的问题。如果排除了这一点,那与一般心理学就没什么两样了。”

  “神圣相会吗?”

  白丘一口气喝光朗姆酒。

  那举止非常豪爽,怎么看也不像个神职人员。

  “很有趣的学问嘛。”

  “我不这么认为喔。”

  降旗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同样模仿无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像。

  “对我而言,宗教太过沉重了。世界上的宗教多如繁星,且分为许多派别,如果要钻牛角尖,每个宗教都不同。这些散乱的东西形成集团组成一个派别,这些派别集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宗教。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一旦聚合,又变成相同的东西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白丘用中指敲敲额头。

  “荣格吗?是啊,那是我的瓶颈。从那里开始,对我而言,即使是理论,也并非真相。”

  “原来如此。你之前说的,无论如何也会回到你所讨厌的,那个……你说的学者那边,就是这么回事啊?”

  “唔……对啊。”

  降旗似乎借由说话而进一步解体,心情变得很奇妙。这样一来就和平常相反了嘛。难道白丘的真正目的在此……

  不,这是降旗多虑了。

  牧师毫无表情地说:“只要与你所认定的真相不合,即使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即使可以看出规律性,任何真理,对你而言都是没有价值的。”

  “确实如此……”

  降旗连酒也不敢喝,只玩着杯子。

  “构造、法则或理论,似乎无法治愈我。即使在构造上并不完全,理论上不够完善,弗洛伊德带给我很大的冲击,这是肯定的。我无法依据学究性的钻研而获得更多的东西,无法克服那种冲击。本来,为了自我治疗而学习、思考的态度,说不定本来就太傲慢了吧。”

  “没那回事吧。”

  “不,那是不对的。身为追求学问者,我的态度还是错的。学问不是为了个人救赎而存在的,即使对我而言是很痛苦的现实,如果那是真理,那也没办法,同样地,即使对我而言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那是真理,也不应该停止钻研,不是吗?”

  “真理并不是与个人无关、在空中飘来荡去的东西吧。如果对你而言没有价值,那就不是真理了。”

  “不要安慰我,无论如何我是逃不开弗洛伊德的束缚的,这是诅咒。不,怨恨的反扑,只是我单方面的怨恨。”

  降旗终于让酒流进喉咙里。

  “现在呢,亮。否定弗洛伊德的人,重新解释他的人,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来的人,大有人在。不只如此,甚至有人毁谤弗洛伊德是古柯碱中毒的妄想症患者。那是正确的哦,他的理论是立基于此。但是,因其所见的……”

  白丘在降旗的酒杯里斟了满满的酒。

  “你和那位学者的相遇太过戏剧化了,是吗?”

  “说好听点,学问的正心也需要‘戏剧化’的要素吗?”

  降旗看着白丘。“这样的话学问和宗教都一样了,你和我也是同类吗?”

  白丘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酒,又一副豪爽的模样,一口饮尽。

  “我啊,在听你说梦的事情时,想起来一件事。然后,那天听了她——朱美小姐的话,更明确地想起来了。”

  白丘拿掉眼镜,揉揉小眼睛。“每个人都拥有孩提时的记忆。”

  “啊?”

  降旗跟不上如此急转直下的内容。

  脸颊通红,酒精已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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