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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佛之宴:备宴_[日]京极夏彦【完结】(127)

  茜也一样,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人;不仅是一般女人,更是织作茜这个个人。如果将个人的人格视为独立人格来尊重,人格当中当然同时具备所谓的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所以只拘泥于生物学上的性别,而扼杀其中一边,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是女人,因为是男人——这种话,无疑是从个人身上剥夺个人尊严的歧视用语。但是……

  妹妹却叫着“因为是女人”,伸张着女性的权利,吼着“因为是男人”,贬抑着阳具主义,不是吗?

  不,这是水平的混乱。

  茜靠着自己的肉体触感思考着。

  妹妹的发言与妹妹的主义主张并不矛盾。

  不能将观念上的——文化上的性别,与肉体的——生理上的性别混为一谈。聪明的妹妹一定是以精确的语言谈论着这些问题。只是……

  茜思考。

  虽然明白道理,但茜的心中却潜藏着什么,让她无法同意。那或许只是对妹妹的自卑感而产生的毫无来由的敌意,也或许不是如此。

  ——什么是个人呢?

  妹妹死后,茜经常思考这件事。

  应该要主张的自我、应该受尊重的个性是什么?说起来,人格是什么呢?那是如此特权性的事物吗?现在的茜怎么样都不认为她有什么依据,能够抬头挺胸地主张“我就是我”。

  仔细想想,个人主义或许已经是过时的思想了、宛如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天经地义之事,呐喊着什么身为个人的自觉、获得人权等口号,这不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吗?

  即使如此,茜还是没有质疑过这就是近代应有的摸样,所以她自认为她以往也一直贯彻着个人主义。但是她现在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妄想。

  茜想起来了。

  在妹妹举办的女性运动读书会里,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生孩子的是女人,要不要生孩子,应该由女人——生孩子的个人来决定。茜听到这番言论时,也同样感觉不对劲。

  所谓胎儿,是体内的他者。那么是女人生孩子,还是孩子从女人身上生下来,着难以判断。不,没办法决定是哪边。

  对女人来说 ,生产虽然是在个人意志下进行的行为,却也是无视于个人意志的生理现象。所以茜认为生孩子是女人的任务这种想法,原本就是错的。因为把生产当成任务,等于是在无形中认定精神与肉体是彼此乖难的。

  尽管生而为人,女人却被盛装在女人这个器皿当中,而因为被囚禁在这个器皿当中,就无法自由地进行精神活动,这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这种主张茜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现在的茜认为,女人这种东西,说穿了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器皿罢了。生孩子的身体与“女人”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义的。器皿当中其实什么也没有装。只是器皿本身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器皿罢了。隆起的胸部、柔软的皮肤、身体的设计全都是为了生孩子——为了能够生孩子而形成的。

  未有幻想观念中的“个人”与身体分离时,身体这个器皿才不是本质。这种情况,身体的功能与衣服无异。所以如果要从根本的部分贯彻个人主义,等在尽头处的现实,会是必须将肉体的性别也视为文化差异来看待。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中的女性。

  追根究底,如果不切掉这个乳房,缝合性器,改造肉体本身,就无法逃离它的束缚。

  男人也是一样。

  茜觉得,如果能够因此获得幸福,那当然无妨。

  ——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茜年轻时曾经修习药学。

  那个时候,她曾听教授说过。

  人的喜怒哀乐,全都视脑内物质分泌的多寡而定。就连崇高的母性,也是由于某种激素的分泌所造成。要是那种激素停止分泌,就算是禽兽也会放弃育儿,不再疼爱自己的孩子。对生物来说,鱼儿也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张只有人不是如此,是一种傲慢吧。那么……

  什么是爱呢?

  爱不是什么不可侵犯的、形而上学的真理。

  而是可以还原为物理、形而下的生理现象。

  这样……就好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爱不存在。只是不必要的过剩幻想消失罢了。不,人应该了解那才是爱。

  人身为生物,天性就是如此。人的身体是无法控制的自然,意志处于自然的统治下。那么先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是认清个人的第一步吧。

  ——这个身体就是我。

  什么寻找自我,根本是胡说八道。

  精神与肉体密不可分。累计肉体的经验,就等于活着。将非经验的观念视为先天的真理,并不一定能够过得幸福。肥大的观念只会折磨身体而已,就是因为一味追求观念的“个人”这种幻想……

  结果,茜变得满身疮痍。

  即使不去思考,幸福就在这里,

  不必追求,安居之所就在此处。

  ——这个身体就是我的归宿。

  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所有的家人后,茜总算发现了这件事。

  ——如果是妹妹,会说些什么呢?

  他会笑我,说这才是放弃思索的愚昧个人主义吗?还是会训斥我,说这样无法改变社会构造?或是藐视我,问我事到如今还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或许聪明的妹妹早已再明白不过,更洞悉了遥远的未来也说不行。茜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好像和妹妹聊聊。

  虽然这已经不可能了。

  茜连一次都没有和生前的妹妹好好地议论过。不只是妹妹,茜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发生语言冲突。

  除了一个人以外……

  茜不后悔,她已经决定不后悔了。

  织作茜自豪地注视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裸体。然后不再盘起头发,应该是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妹妹的洋服。

  她穿上洋服,并没有什么象征性的含意,只是觉得有种重新来过的感觉。家人过世后,茜的时间变得徒然地漫长,或突然地缩短,有时候还会在她悲伤哭泣时停止;不过,此时她总算有种时间恢复平常速度的感觉。

  她把长发在后面束起来。

  也不化妆了。

  ——没必要粉饰了。

  茜穿上宽领黑衬衫与黑长裤,离开房间。在这栋大的荒谬的摘自迎接客人,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预定中最后一次。

  ——那个人不适合作为最后一个访客。

  虽然已经见过四、五次面,但茜怎么样都无法对对方怀有好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准备了茶点。

  风振动玻璃,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春天以来,天候一直不稳定。

  不久后,那个老人小题大做地率领着随从前来。几乎所有的随从都在屋外等待,茜觉得实在多余。

  老人名叫羽田隆三。

  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崇高,但与茜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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