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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_京极夏彦【完结】(4)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后年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傚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讲演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捡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嗳,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园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糊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我应该要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嗳,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要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糊里糊涂地板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浅短,比狗还要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浅短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建筑物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群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耳中突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看起来更像在说教。

  〔※指当时寄居于别人家,一边帮忙家务,暇时做学问的人。〕

  〔※菊池宽(1888-1948),与芥川之介等人创刊第三、四次《新思潮》杂志,后来成为长篇流行作家,创刊杂志《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直木奖等,对提升作家社会地位大有贡献。〕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讲演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为这样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筑物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

  「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地说了起来:

  「我要求说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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