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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_蔡骏【完结】(35)

  “生死河?”

  “还有忘川水与孟婆汤!抗战爆发,我辗转流亡内地,武汉、重庆、成都,最后是边陲的昆明,就像远谪的刘禹锡。西南联大容不得我这异端,我独自翻山越岭去了藏区,直达苍茫雪山。我在真正的世外桃源隐居数年,抗战胜利后回到内地,已四十多岁,直到遇见她。”

  “你是说——曹小姐?”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我被她迷恋住了。但她是有夫之妇,丈夫是个官僚,她并不爱他。1949年的pào火声中,丈夫抛弃她坐上了去台湾的轮船,而她本有机会通过香港辗转去找他,却选择留在了这里。”

  “因为你?”

  “但我是所谓的叛徒,而她是国民党官员的妻子——她为了我而留下来,我却与她分开三十年,重逢时已年过八旬,而她也成了老妇人。我带你去过的那栋老房子,是她的父亲传下来的,国家重新把房子分配给她。我们住在同一条路上,每年难得见面几次。呵呵,这样也好,省得彼此伤神。我的一生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但终究命运坎坷,没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子,当然也从未留下过任何后代——这是我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吧!”

  “你想要有孩子?”

  “总比现在这样转世投胎好吧,有个孩子能带着你的基因,再传递给孩子的孩子,这样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无止境。我的晚年漫长而凄凉,曹小姐是唯一可以与我jiāo流的人,也会有国外记者来采访我,问的都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轶事,却让我厌烦。我好想早一些死去啊,却没想到竟活至九十二岁,才躺在chuáng上寿终正寝。”

  “活得太长让你绝望?假若英年早逝又怎么办?”

  “司望同学,你不会懂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生死河》写出来了没有?”

  “在青海闲着没事写的,用了三十年时间,后来被我一把火烧了。”

  “为什么?”

  “其实,我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书写这本《生死河》,你也是哦!”

  少年沉思片刻,方才展眉,像古人那样双手抱拳:“尹玉兄,虽然,我不知你上辈子叫什么?但我们可以成为忘年jiāo,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今夕分别,不知何时再相逢,珍重!”

  她也同样抱拳作揖:“好啊!司望小弟,我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后会有期!”

  “来两杯水酒就好了!”

  “九十多年前,我即将离家远游,李叔同先生刚在杭州虎跑剃发为僧。我的叔叔是他的挚友,陪伴我去北京启程前,李叔同来为我们饯行,唱起一首由他作词的歌。”

  尹玉说罢,豪迈地唱起这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糙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jiāo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曲终,人散。

  她再没多说半句话,微微一笑,男人的飒慡英姿之中,竟还流露出几分倾城倾国。

  尹玉走向马路对面的南明高中,不出几步回眸向司望看来,他却惊慌地大喊:“小心!”

  一辆数吨重的土方车,如同失控的公牛,从南明路的西头横冲直撞而来。

  刺耳的刹车尖叫声,并未减缓车头的速度,车轮溅起滚滚泥尘,将她撞到了半空中。

  她在飞。

  瞬间,尹玉从高空坠落在司望的跟前,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随着周围的女生尖叫,才颤抖着跪倒下来,抱起她柔软变形的身体。

  鲜血模糊了她的额头与脸颊,从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四部

  第零章孟婆汤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

  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qíng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席慕蓉《十六岁的花季》

  第一章

  2011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这年最热的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刚出来就晒在路上,大槐树上响起刺耳的蝉鸣。何清影给儿子准备了一件新衬衫,用书店的收入从淘宝的品牌店买来的。出门时把他的衣领折得笔挺,昨天还qiáng迫他剃去了中考后留起的头发。她把学费、住宿费、代办费合计2990元,塞进给儿子新买的钱包,反复关照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然而,她并没有陪司望去,只是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每次新生报到都是她陪儿子去的,唯独这次例外。

  半个月前,司望收到了南明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昨晚,还是妈妈提醒他,南明路开始天然气管道工程施工,通往市区的公jiāo车全部改道,最近的路线只能坐地铁。

  看着儿子钻入进站口,何清影大声说:“望儿,家长会的那天,我会去的。”

  地铁中间换乘了一次,才抵达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几分钟,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

  开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喂,是南明中学的新生吧,十块钱,统一价。”

  原来是非法营运的黑车,四周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坐进后排,把手放在钱包外面。

  车子刚要启动,有人拉开车门,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司望向左边挪了挪,把右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南明中学!”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又对司望致歉,“对不起,同学,我能和你拼车吗?”

  迟迟没说出“好”字,因为刚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岁月几乎未曾留下痕迹,乍看让人误以为刚从大学毕业,古代传说中的妖jīng也不过如此,确切来说是青chūn永驻的逆生长。

  欧阳小枝。

  她认出了这个十六岁的男孩。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他笨拙地点头。

  “别磨蹭了,要迟到喽!”

  司机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回答就踩下油门,估计是担心地铁站口是非之地,不但会有人来抢生意,碰到警察就惨了。

  “真不好意思!”小枝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抬腕看了看白色的陶瓷表,“还剩下七分钟,千万不能迟到啊!”

  她尴尬地低头,原本苍白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发红,发迹下隐隐淌下汗珠,刚一路小跑着冲出地铁站。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目光扫向车内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

  五分钟后,车子绕小道开到了南明高级中学门口。

  小枝抢先把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紧跟在后面下车,说了这辈子对她的第一句话:“喂,我还要给你五块钱!”

  “不用啦!谢谢你跟我拼车!”

  夏日的清晨,南明路上飘着施工的灰尘,她的笑容,震碎了许多男生的小心脏。

  幸好没迟到,学校门口云集高一新生,全是家长陪同来的,只有司望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有私家车开到路边,全家人陪着孩子来报到,很快挤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

  cao场上摆放着大牌子,指示新生到哪个教室登记报到,还有缴费注册的流程。小枝走过cao场边的夹竹桃林,红色花簇开得越发鲜艳。

  她径直走进教学楼,在走廊转角的落地镜前,整理头发与仪表,化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虽是盛夏穿着也不bào露,裙子稳稳压住膝盖,一双中跟鞋子颇为低调。

  小枝看到了他。

  新生们都挤在烈日的cao场上,或者去一楼的教室,二楼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那个少年在跟着她。

  她微微转身,蹙起蛾眉,表qíng严肃,she出冷酷的目光。遇到过不少跟随或窥视她的男生,必须表现出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

  司望在走廊站了片刻,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原来是妈妈发来的,问他有没有准时到学校报到?他回了短短的“一切顺利”,便下楼去排队登记付费了。

  一小时后,新生与家长们前往报告厅举行典礼,司望远离人群走在cao场中央,bào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湿透了妈妈买的新衬衫。

  他远远地看着学校图书馆,也是多年前联义山庄供奉灵位的庙宇。

  “魂兮归来。”

  第二章

  毒太阳。

  撒哈拉式的闷热与严酷,cao场地面温度至少有四十摄氏度,热làng滚滚地包围着少男少女们。许多女生纷纷以例假为由退出队列,也有个别男生佯装晕倒被送走。只有他笔挺地站在太阳下,注视着武警教官。原本苍白的皮肤早被晒黑,轻轻一撮就能揭起两层,这也是女生们最害怕的缘故,尽管个个都往脸上搽防晒霜。

  军训持续五天,在秋老虎来临前结束,教官夸奖他是意志力最顽qiáng的学生,带着一身黝黑的肤色,从此南明中学没人敢欺负他了。

  开学前新生住进宿舍,何清影终于跟来了,帮儿子搬被子枕头。他领到了新校服,挺酷的一身黑色,穿上不时引来女生注目。妈妈不停地唠叨,毕竟从儿子生下来的十六年间,还从没离开过自己。

  寝室里的大人比学生多,都在整理chuáng铺与行李。等到何清影收拾好了一切,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关照儿子一定要打电话回家。

  “妈妈,望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望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前亲吻,周围同学们发出讥笑,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这辈子第一次在学校过夜,他不太跟同龄人说话。南明中学都是住读生,为了方便与家里联系,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但不准带到课堂。司望的这台山寨机,已被下铺的室友嘲笑过了,人家用的是IPHONE,对面两个都带着IPAD,埋头于植物大战僵尸。

  仔细观察寝室的木头窗台——布满二十多年来的各种刻痕,许多人名jiāo织在一起,还有五角星与骷髅等各种符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稀刻着“死亡诗社”四个字。

  窗外此起彼伏地响着蟋蟀声,带着夹竹桃花香的微风袭来,稍稍驱散闷热。隔着没有灯光的大cao场,他尽力向黑夜眺望,依稀分辨出学校图书馆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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