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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_蔡骏【完结】(36)

  忽然,小阁楼亮起了灯光。

  四楼寝室的窗台上,司望瞪大眼睛,可惜手边没有望远镜。

  “喂,同学,早点睡吧。”

  熄灯时,下铺的室友打着哈欠提醒。另一个室友走过来,招呼都不打就拉紧窗帘。司望已在窗台上趴了两个钟头,大家都把他当作怪物了。

  此刻,远在广州的马力收到一条短信:“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睡在你从前寝室的上铺。”

  次日清晨,司望接到妈妈的电话,何清影激动地问长问短,生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而他回答一切顺利,还反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她说望儿不在家,整宿都没睡着。

  上课第一天。

  高一(2)班的教室,在白色教学楼的三层,班里有32个同学,17个男生,15个女生。司望算是高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五排,距离讲台与黑板十多米,很适合开小差或做小动作。同桌是个活跃的男生,不停地跟别人说话。前排是两个女生,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扎着马尾,长相都只能算中人之姿。她俩对司望很友好,但他都是有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说话。

  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进教室,手提厚重的文件夹,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胸前口袋里别着金笔。他保持着年轻人的体形,只是头发稀少了些,犀利的目光扫过教室,每个学生都能感受到他的自信与骄傲。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张鸣松。”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虽是数学老师,却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下面的同学窃窃私语,原来张老师的名声很响,上过各种教育类电视节目,是南明高中的头一块师资牌子。

  “我有十年没做过班主任了,上个月新来的学校领导,恳请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担,把一个班级带到高三毕业,我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学校,并特别挑选了你们二班。”

  没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来,几个戴着厚镜片的书呆子,觉得有张鸣松做班主任,等于天上掉馅饼——免费请了全市顶级的家教,考进重点大学已指日可待。

  张鸣松对任何夸奖都已麻木,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上第一节数学课。从前最为枯燥无聊的数学课,让许多女生如听天书,却也纷纷全神贯注,几乎没有一个人走神。下课时他得到不少掌声,严肃地扫视整个教室,直到撞见司望的眼睛。

  他微皱眉头,似被这少年的目光吓到。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声中,张鸣松没跟学生们道别,径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课间休息,司望坐着没动,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张鸣松已指定了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说“老师好”。

  这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欧阳小枝。

  “同学们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妆,乌黑长发披肩,白色凉鞋走上讲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果然很有亲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双手,左右手指都没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轻声念出来,立即与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欧阳小枝!你看过那些书吗?”

  她在课堂上的微笑,让所有同学目不转睛,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老师,或者小枝老师——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枝吗?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将肩前的头发甩到脑后,依然不失庄重,“很荣幸能成为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课。我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两个月前刚从市区被调到这里——哎呀,bào露年龄啦!”

  这番话让课堂气氛更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窃窃私语:“天哪,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才二十多岁呢!”

  可是,欧阳小枝并没有告诉同学们——她也是毕业于南明高级中学的。

  “现在,请同学们打开第一篇课文——《沁园chūn·长沙》,作者毛泽东。”

  老师开始朗诵这首词,声音还像过去那样柔软,不时看台下同学们的反应,当然也扫到了司望的脸上。

  嘴角略微一扬,没人发现这个细节,她接着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5分钟后,下课铃声响起,小枝预告了明天的课文,礼貌地向大家道别,看起来第一堂课非常成功,她自信满满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她与其他老师相处得很融洽,还分享着话梅之类零食。

  傍晚,她提着浅色的大手袋,装满备课资料走出校门,正好撞见那个男生,他羞涩地退到旁边。

  “同学,你好!”

  她主动说话,风撩起长发,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师好。”

  “我记得你,新生报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学报到,我们一起拼车过来。”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记得新生名册里你的名字——司望?”

  “是。”

  “谢谢你!”

  前方的道路还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机开过路面,她独自走向遥远的地铁站。

  忽然,欧阳小枝回过头来,他已没有了踪影。

  第三章

  “她在香港。”

  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qíng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qíng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fèng,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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