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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_蔡骏【完结】(37)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chuáng,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chuáng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chuáng,几近腐朽的木头chuáng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gān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luǒ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dòng。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cháo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gān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fèng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gān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独上西楼02.但愿人长久03.几多愁04.芳糙无qíng05.清夜悠悠06.有谁知我此时qíng《淡淡幽qíng》邓丽君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qíng》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chūn水向东流”。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huáng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胭脂泪08.万叶千声09.人约huáng昏后10.相看泪眼11.yù说还休12.思君墙根下的破dòng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dòng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四章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chūn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huáng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huáng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huáng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jīng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cha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jiāo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yù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huáng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qíng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第五章

  小枝: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糙。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糙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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