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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_蔡骏【完结】(7)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bào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jī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jiāo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huáng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luǒ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cháo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dòng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cháo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fèng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dòng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huáng梅天里晒不gān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yīn风chuī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qíng。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1)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qiáng烈难闻的气味。

  记xing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dòng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yīn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huáng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yīn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gān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qiáng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第十一章(2)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yīn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chuī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gān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qiáng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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