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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_蔡骏【完结】(6)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jiāo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she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rǔ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jīng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chuáng上,只有cha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xing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chuáng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cha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gān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jiāo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dòng,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chuáng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xing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xing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chuáng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fèng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jiāo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ròu。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张鸣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she出一张憔悴yīn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张鸣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ròu,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jiāo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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