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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记_呼延云【完结】(20)

  “就是山坡下面开那个小卖部的老徐啊。”老头儿说。

  楚天瑛叫了一声“不好”,拔腿便往来时的路追了去,没多远便看见那个店主的背影。店主也发现了他,赶紧逃跑,借着路熟在巷道里兜圈子。但他哪里是楚天瑛的对手,很快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胳膊腿儿一通挣扎,闹得爆土扬烟的,半天才算屈服了,嘴里还是“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给老头儿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跑,然后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往他身上一推了事,对不对?”楚天瑛给他戴上手铐,“只有缺心眼儿的,才敢跟政府斗心眼!”

  “你说的啥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给你们提供线索,你咋抓我啊?”店主号叫着。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既然你不愿意在这儿讲,咱们就到里面讲去!”楚天瑛一拉铐子链。

  “大哥,大哥,我说还不行吗?”店主哀告着,“房子是我租给他们的,后来你们占了那里,老头儿从招待所逃出来找到我,说让我给他口吃喝就走,我怕我不答应他,他给我找麻烦,就同意了。刚才你们来问我,我很害怕,就通知他一声让他赶紧跑……我瞒着你们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没有gān什么坏事啊!”

  “没gān坏事?”楚天瑛冷笑道,“杀人了,闹出人命了,还不算gān坏事?你够豁朗的啊!”

  店主一下子傻眼了道:“杀人?人命?哎呀呀,天老爷啊,冤枉啊,我平时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啊!”

  楚天瑛一拉铐子链道:“走!”

  店主竟然赖在地上不起来说:“可不敢冤枉好人啊!我真的没有杀过人啊!”

  “你也算是个男人!”楚天瑛轻蔑地说,“做了就做了,还不敢认,难道花房里的那东西是我放的?”

  这话说得有讲究,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有透露,但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一下子就能明白。店主一边打滚,一边哭道:“冤枉死个人喽,那花房不是我的啊,我就是临时替人看着的。我也是活该倒霉啊,贪那俩房租钱儿gān啥啊,现在跳进huáng河都洗不清了!”

  楚天瑛一拉手铐链子问道:“别号丧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花房不是我的,是我帮赵大看着的。”

  “赵大是谁?”

  “赵大就是赵大啊,县建筑公司总经理啊,这山、这地、这花房,都是他的啊!”

  “他的房子,为啥要你帮着看?”

  “我这不赶巧住在山下吗?赵大找我说,让我给他看房,我哪敢不答应啊,一毛钱也不给我呀!”

  “哄谁呢,一个土山,一个破花房,有啥可看的?里面埋着金子还是银子?”

  “大哥,我可不敢扯谎啊,赵大就说让我看着,我哪儿知道那破房子里有个啥,我半个月才过去看一眼……”

  多年从警的经验,使楚天瑛确信,眼前这个店主没有说假话。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问一问,想来想去,怎么措辞都觉得不合适,最后gān脆还是照直了说道:“这么说,chuáng底下那个乌盆,你也要赖个一gān二净喽?”

  刹那间,仿佛一朵乌云猛地笼罩住了太阳,店主突然面如死灰,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什么……什么乌盆?”

  楚天瑛立刻就知道抓住蛇尾巴了,说:“装,你接着装。”

  “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乌盆啊,那花房我很少去,也没怎么打扫过,chuáng底下更是看都没看过一眼……”店主的眼睛瞪得很大,迸she出惊恐的光芒,突然他愤怒地咒骂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赵大是想让我给他镇魂啊,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眼见越说越有料了,楚天瑛继续问道:“你明白了,我还不明白呢,你给他看房,他让你镇魂,这做的哪门子买卖?”

  “大哥,你也知道,咱们这县里的传统,乌盆搁在chuáng底下,找个人躺上去睡一夜,乌盆里的冤魂就钻到睡觉的那个人身上去了,就不会找害死它的人报仇了。得亏我是没有在那chuáng上睡过啊,不然我可就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了!”

  楚天瑛把这段话一琢磨,发现里面大有文章,原来把冤死的人烧制成乌盆并放在chuáng下,竟是渔阳县的传统:“撒谎!租房子的老头儿难道晚上没在chuáng上睡过吗?我看他咋什么异状都没有?”

  “我不敢扯谎啊,老头儿在没在chuáng上睡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躲过一劫……”店主带着哭腔说。

  “老徐,你这一通瞎话,编得可不高明。你说咱们县有这个传统,我咋不知道?赵大要真的把人弄死了做成乌盆,我们警察能放任不管?”楚天瑛说。

  “这位警官,您是新来咱们县工作的吧?”店主小心翼翼地说,“乌盆的那个传说,可是真的啊,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乌盆记》,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她有一次在广播里讲这个故事,吓得我三更半夜不敢睡觉呢……至于赵大手里的人命,全县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你们……你们警察管不管的,那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多嘴的事儿啊!”

  楚天瑛判断,这个店主的嘴里挖不出什么新鲜茬儿了,于是把手铐给他解开,“哗啦哗啦”摇晃着说:“昨样,这钢铁镯子戴着舒服吗?还想不想再戴了?”

  店主赶紧告饶道:“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我再也不想戴了。”

  “想不想再戴是一回事,会不会再戴就是另一回事了。”楚天瑛冷笑道,“你要是有胆子,就把今天的事qíng往外说,或者关了你的店逃到别的地方去——我保证下次把这钢铁镯子刻上你的名字,免费送你戴一辈子!”

  “您放心,我一定遵纪守法,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店主点头哈腰地说。

  店主被放走了。

  这时,郭小芬和那老头儿过来了,楚天瑛更加认定老头儿没什么问题了,不然趁自己不在,就郭小芬一个女孩子在旁边,他早就逮机会逃跑了。

  他问老头儿有没有睡过花房里那张chuáng,老头儿摇摇头说:“没有。我一直打地铺来着,第一天进花房,就看见那chuáng面上浮着一层黑疠呢。”

  “黑疠?”楚天瑛和郭小芬面面相觑,“那是什么东西?”

  “好多人觉得,我们做农民工的,能有个睡觉的chuáng板就不错,其实不是。我们出门在外,命还不如一只蚂蚁金贵,所以更要小心,不敢犯一点儿忌讳,不然命没了就全都没了。”老头儿说,“这chuáng可不能随便躺,chuáng板分成好几种,全看上面浮着什么颜色:金huáng色的最多,那叫柴chuáng,谁睡都行;rǔ白色的叫奶chuáng,身子骨虚的人睡了容易落下病;青色的叫水chuáng,夏天睡消暑解闷儿,冬天睡不得,睡了会冻坏五脏六腑;还有红色的叫囚chuáng,火力足,肝火旺的人睡了容易打架出人命……还有就是黑色的,叫作疠chuáng,不是刚刚有人死在上面,就是附近摆着什么不gān净的东西,睡上去容易鬼上身呢!”

  空dàngdàng的巷道里刮过一阵没头没尾的寒风,在墙头尖锐地哨了一声,郭小芬听得浑身发毛道:“我怎么看不出这chuáng板还分成五颜六色呢?”

  “你们城里人要想知道冷暖,得看天气预报,我们农民工伸伸手就得知道明天出工穿几层衣服呢。”老头儿苦笑着说,“你要是在外面漂泊十来年,除了死就没个落定的睡觉地方,你也甭管天色儿、脸色儿、chuáng色儿,啥都能看出来了……”

  楚天瑛又问了老头儿几个问题,没有更多的收获,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个有大通铺的便宜旅店暂住些日子,需要问询他的时候随时找他,然后放他走了。

  楚天瑛把审讯店主的经过,向郭小芬说了一遍,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点多,但也许是雨没有下透的缘故,天空yīn沉沉的像是夜晚。楚天瑛说:“出来这么久,咱们回旅馆去和老马碰碰qíng况吧。”

  郭小芬摇摇头道:“我想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楚天瑛看她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好qiáng求,就叮嘱她一路小心,早点回来,便和她分道扬镳了。

  在公路边,郭小芬拦了一辆“招手停”的小公共汽车,车是往县城开的,于是车窗外的风景也就由荒芜渐渐繁华起来,而她的心,却正好相反,起初还一片沉静,随着路灯一盏盏出现,越来越密集,直到商场影院的霓虹灯在cháo湿的空气中流光溢彩,她的心像一次次打火而又一次次熄灭的燃气灶,升腾起越来越多的yù念和虚无……

  车来车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匆匆忙忙行走于其间的人们,在一律铅灰色的建筑前,神qíng麻木、面目萎靡地这么活着、走着、爱着、死着,污渍一样的铺展、浸yín……爱我的人,我没有珍惜,从此yīn阳永隔;我爱的人,却并不爱我,于是形同陌路……时光流逝,从昏暗到黑暗仅仅一步之遥,小小的县城犹如快要烧尽的一堆糙灰,正在从嘈杂和混乱中无可拯救地陷入死灭。车轮滚滚,我看着陌生的你们,你们……相拥的你们,牵手的你们,你们绝想不到,终有一天,命运会猝然撕裂你们,再也不能相拥,再也不能牵手,多少个残酷的“再也……不能”的句式,让所有的qíng愫都化为荒诞,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演绎着的和演绎过的,其实一样没有规则、没有定律、没有逻辑……每个拐弯的街角都像是键盘上的Enter,黑暗中,下一段,是你?是他?算了吧,算了吧,当忧伤遇到街角,最好空无一人……

  那里,有一栋看上去很旧的楼。

  黯然褪色的青砖碧瓦,蒙着灰尘的竖长窗户,飞檐和斗拱都已残缺不全,夹在犬牙jiāo错般罗列着的时尚建筑中,像是忘了回家之路的一位老人。

  大门边挂着斑驳的木头牌子——

  渔阳县图书馆。

  “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乌盆记》,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

  郭小芬突然想起了楚天瑛告诉她的、那个姓徐的店主的话。

  虽然小公共汽车是倏地一下闪过,但郭小芬还是看见图书馆的门厅和二层的一个窗口似乎还亮着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她叫停了小公共汽车,下了车之后,往图书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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