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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啸绝岛_大醉大睡【完结】(54)

  他说的大致上没什么错,细节却太夸张了些。秦颂风是个很厚道的人,生怕他见了自己尴尬,拖着季舒流跑到另一边的角落里,藏身在人群之内。

  不久戏就开场了,喧哗的众人渐渐安静下去。

  年过四旬的班主亲自上台,拍着胸脯道:“众位乡亲,俺年纪大了,皱纹多了,嗓子哑了,脊梁弯了,站在台上,不好看了,要问俺为啥要来演这出戏?因为这第一折千真万确,是俺亲身的见闻!

  “话说当年,俺带着七旬老父四处演戏,虽有积蓄,十分微薄……啊呀,俺的老爹呀!”

  白发苍苍的班主老父站在戏台上,手捧心口,夸张地缓缓栽倒。一个“郎中”走上戏台,望闻问切,诊起病来……

  郎中说班主的老父得了怪病,开的药也是稀奇古怪,耗费极多,班主没过多久便几近倾家dàng产。一日他在一个富贵人家唱戏,偶然发现人家压在箱底的一百两huáng金,忍不住丢下戏班子,拿起金子便跑。

  他平生第一回偷窃财物,神色慌张,这家的仆从一眼便看出不对,成群堵截。班主恼羞成怒,居然仗着练过一点武功,打伤那家仆从数人。就在此刻,满脸巨疤、高大威猛的西北佛侠从天而降,将班主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班主哭诉老父的遭遇,本来只想让这家人不要报官,痛打他一顿了事,没想到魏大侠不但好言劝说那家人放班主一条生路,还好事做到底,亲自带着班主的父亲寻找良医医治。却原来虚惊一场,班主不过遇见一个贪财的江湖骗子佯装郎中,与当地一家药铺合谋,诱骗他买了许多根本不值钱的假药,到了良医那边,三两银子便治好了。

  班主不由大怒,想要打死那江湖骗子泄愤,然而魏大侠苦口劝说,骗子最终被说得痛哭流涕,将所骗钱财尽数归还,指天发誓再不重犯,班主终于也消了气,没有一时冲动打死人命。

  魏大侠不要任何报酬,潇洒地不告而别。

  班主从未见过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既是感激,又是羞惭,终于有一天,他路遇一位满面皱纹的白胡子老和尚,与他说起此事。老和尚告诉他,魏大侠一定是无生父母化身,前来救黎民子女于水火、洗净天下无知者罪孽的。

  班主仔细回想,魏大侠劝解富翁时,带他母亲看病时,阻止他打死骗子时,全身果然隐隐约约闪烁着一层柔和的圣光。自???,班主皈依佛门,在家修行,决心自写新戏,教导天下百姓行善事、做好人。

  至此第一折结束。

  休息片刻,第二折开场。原来《洗罪愆》一折折彼此独立,后面的故事可比第一个离谱多了,那魏大侠满身圣光,十分有舍身投虎的大慈悲,jī鸣狗盗的,qiáng-jian妇女的,杀人越货的,乃至聚众造反的,只要见了他,全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于不幸被他们杀掉之人的父母妻儿前来报仇,魏大侠往那儿一站一劝,自然也放下屠刀不造杀孽。

  ……岂有此理!

  季舒流仔细观察,发现多数人不过来凑个热闹,真正认真看戏的,都是些手握佛珠的老太太,边看边口称佛号。那位同门骗二门主来看戏,原来是为了逗乐。

  秦颂风果然乐了:“听说魏尚武功相当不错,要是有一天能遇见他,应该请他来听这出戏,看看他是什么表qíng。”

  季舒流惊诧万分:“你越来越坏了――唉,真不好意思,总觉得是我把你教坏的。”

  <二>

  戏中一切宿怨都可化解,戏外的刻骨之仇,即使真凶归于huáng土,逝者留下的亲人也非三言两语就能劝解开的。

  宋老夫人坚持要去永平府亲自将柏直的遗骨安葬。

  数日后,她被秦颂风领到装有柏直尸骸的上好木棺前,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她没有落泪,表qíng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秦颂风问她,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由她带回家乡。宋老夫人僵硬的表qíng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都没有家,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到此刻,她qiáng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不见踪影,像一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来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背下来,还让他到处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一个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学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qiáng-bào,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一定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

  萧玖没有挣开,她脸上有一种沉静的温柔,用另一只手比划出比自己高一头的位置:“他大约这么高,年纪很轻,但胡子很浓,说话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那是他,就是他。”宋老夫人慢慢停止了抽泣,只是泪水依然从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流出来,“这孩子呀,才十多岁就开始长胡子,长得满腮满脸都是,我老是担心他这样显得匪气,以后不得把年轻姑娘都吓跑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柏直小时候的事,萧玖除了和人吵架的之外话都比较少,后来也没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老夫人。已到huáng昏,落日映红了窗纸,也将宋老夫人和她牵着的萧玖全身映出一层暖色。

  <三>

  宋老夫人确实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老人,难怪她会带出一个柏直这样的年轻人。

  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一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chuī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垩、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一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租住在一个商人家隔出去的一方小院,现在那里已经换了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chuáng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一直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xing,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qíng,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qíng,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gān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微微点头,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无常

  <一>

  后来,宋老夫人便回家了。

  她来的时候孑然一身,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人护送,身影却仿佛更加孤独。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觉得有护送她的责任,潘子云也想要相送。但宋老夫人坚持独自来的也要独自回去,说到最后实在说不过,才同意萧玖和孙呈秀陪她,理由是同为女人,一路投宿方便。

  一老两少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季秦二人和潘子云将他们送出镇外,回来的路上晨光明亮暖红,一派温馨。

  季舒流乘机对潘子云发出邀请:“你同我们一起回栖雁山庄过年如何?江湖上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你看那传说中的西北佛侠魏尚,在江湖中专做好事,救人无数,我觉得你可以效仿于他,多结识些江湖朋友,每隔一阵子回来看看奚姑娘,把新做的事说给她听。反正现在她的仇人死绝了,你给她讲些新鲜的,她听着也高兴。万一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你还可以写成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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