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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38)

  「伯爵家受到排斥吗?」木场问。

  「不,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大概认为伯爵大人嫌恶平民,认定伯爵瞧不起自己吧。也就是这样的心理,平日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百姓,有事的时候才叫我们出力卖命,哪有这种道理?唔,伯爵大人平日也不参加村子的活动,平素就与当地人不相往来,会遭到误会也是难怪吧。」

  可是,

  「可是有人被杀了。」

  「本部觉得活该吗?」

  「警方还没有腐败到这种地步。」我说,「反倒是吓得脸色发白哪。不,我也……」

  吓呆了。

  完全没想到竟然又再次发生了。

  没有人料得到又会有人被杀,当然我也是。不,强烈主张再犯的可能性很低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虽然也不是印证「有二就有三」这句俗语,但是到了第三次,无稽之谈也会流传开来。附近的村子里,也有人开始调嘴弄舌地胡说八道些什么诅咒、作祟的,唯有街谈巷议确实地宣告着惨剧将会重演。

  可是,

  在村里,在警察里,最没有信仰的就是我。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压根儿不信诅咒那一套。不,这种流言愈是兴盛,当时的我就愈否定事件会再次发生。我认为就算过去发生了两次——不,正因为都已经发生过两次,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事发生了。

  第二宗命案以后已经过了四年,距离第一宗命案也已经八年了。如果这是同个一凶手所为,有人会笨到都过了那么久,还要犯下相同的凶案吗?我不认为世上会有人笨到这种地步。杀了两次人,而且都顺利脱身了,不可能还会尝试在相同的条件下进行相同的犯罪。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愚行了。如果明知道是愚行却仍然执意要继续犯罪,除非凶手有着极为迫切的动机,否则就是个大蠢蛋。

  动机不明,过去两次的调查中,也怎么样都查不出动机。遭到杀害的几个新娘,没有任何共同点和关连性。

  除了对由良家以及由良昂允个人的怨恨以外,警方想不出其他像样的动机。可是没有人对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怀恨在心,而且伯爵这个人似乎与世隔绝,也找不出他无端与人结怨的线索。

  没有动机。不,没有人有动机杀害被伯爵选为妻子的女子。

  ——该说是查不到才对吗?

  的确是查不到,因为凶手的确存在,我的预测完全被推翻了。

  发生第三起命案了。

  所以,

  「我很不甘心。人说后悔莫及,但人死了,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很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了,我是个条子啊。」

  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过错。事实上,也的确无可挽回了。

  或者说,第二宗命案发生时,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第二次的情形怎么样?」木场问。

  「第二次完全无从防范。连当事人都预料不到了。可是……」

  第三次……

  ——应该能够阻止的。

  不,第四次也是,不对。

  ——第五次了吗?

  「官府干的事,从古至今都是一样哪。」我自暴自弃地说,「理想是推动不了组织的。」

  「面子或名声就行吗?」

  「是啊。可是总比怎么样都不动要来得好吧。事实上,这次本部就行动了吧?」

  「不过是来问问罢了。」木场说,「而且还问错对象,真是笑死人了。」

  伊庭先生一直待在长野本部吗?——木场接着问。

  「一开始是驻在所警官,在县内的辖区警署待了两个地方,昭和五年春天调到县总店去了。调进本部以后,我第一次经手的像样案子……就是由良家第一次的命案。」

  ——第一次出师就出丑。

  没错,虽然我从未特别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应该感触更深吧?」木场低声说。

  「才没有什么感触咧。在职期间,我经手了数不清的案子,对哪一个都不固执。只是没有破的案子……」

  还是有所留恋吗?

  或许我就是受不了这样才辞职的。

  镇日插手胡管别人动刀动枪的争执,哪有什么留恋可言?如果当成公事切割开来,或许也不会感到多在意,但次数愈多、愈是认真,也愈来愈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将人命关天的种种事情公事公办地处理掉,确实让我感到空虚。把死亡当成公务处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部分还算可以简单切割开来。

  遗体是东西。

  遗体原本是人,所以愈恭敬地处理愈好,但遗体已经不是生人了。遗体或许有尊严,但没有人格,反而是应该遵循适当的手续处理掉的东西。

  可是刑警所处理的不只是东西。碰到杀人命案的调查,就得处理死亡这个事实所附带的种种状况。是谁杀的自然不用说,为什么被杀、怎么样被杀,一切都得查个一清二楚。这些事……

  老实说,不是能公事公办地切割开来的。

  我曾经和好几个杀人犯面对面,向他们追根究柢。我深深地感觉到,动机这个玩意儿,是连动手杀人的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可是如果不清不楚,就没办法移送检调单位。就算不清楚也得装成清楚,否则连笔录也没法写了。必须一刀两断地斩掉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厘清的种种纠葛,画出单纯明快的相关图才行。

  犯罪这种东西,不管任何情况,都是从罪犯与刑警的共犯关系中产生的。

  审判依据那切割清楚的相关图进行,并决定量刑。有时候在那些为了切割干净而舍弃的部分当中,隐藏了不同的相关图。在某些案例里,辩方便会拾起警察和检察官抛弃或移漏的东西,画出完全不同的图像。

  我不会说这是马虎随便,检方和辩方都有他们相信的情节。可是牢不可破的真理毕竟不存在,无从存在。在合议制中东摇西摆的真理,不可能是真理。就连法官,说穿了也只是在选择说词比较像一回事的一边罢了。

  真理不应该是坚若磐石,不可动摇的吗?

  不是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吗……?

  所以,

  什么真理、真实,根本不存在。

  捏起稀稀烂烂的泥巴,拂掉技叶,整理成形,这个东西就是真理、真实吧,我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不管案件有多么单纯,都无法完全切割清楚,一定会出现一些剩余,剩余就由刑警带回家去。

  带回家的剩余堆积在我们心里。

  我就是受不了这样。

  我不会说那是污秽,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得不将那莫名其妙的诡异东西带回家去。从人类生活中渗出来的污泥般的东西,不断地堆积在我的肚子里,而我也不断地把它们带回家。

  虽然我在家从来不提工作上的事——不,我们夫妇根本连对话都没有——不不不,我连回家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即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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