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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夜_蔡骏【完结】(28)

  走出弄堂,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着一个铁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带到警局,打开箱子发现真有颗人头,那我就完了。我走进一条无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拦出租车,汹涌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我终于带着从地下挖出来的铁皮箱子回到了家里,我喘了好几口气,再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我坐下来,虽然深更半夜,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看着这个铁皮箱子,泥土弄脏了我的地板,我顾不了这些,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些鎯头、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铁锁,我开始用钢丝钳去铰铁锁,然后再用鎯头和扳手一块儿上,费了我很大的力气,再加上铁锁那么多年了,早就生了锈,终于被我打开了。

  当铁锁断开的一刹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软了,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我的手在发抖,我的手伸进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头。她有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她闭着眼睛,神色安详自若。接下去,我无法再用语言来描述她了,我只能说,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过了香香,超过了huáng韵,超过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个死于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双手捧着她的头颅,我的手指在她残存的脖子上,那柔软的脖子,细腻的肌肤,我能用手指上的触觉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闭着的眼睛,看着她的嘴。我必须承认,她有一种冲击力,视觉的冲击力,这力量,使许多人命丧huáng泉。我这才相信,那些人对她所产生的幻想和惊讶,甚至恐惧。

  如果由我来编撰清史,我会写下这样的字句——皇后阿鲁特氏,一个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伤口,但有锯齿状割痕,显然是用锯子锯的。我能看到luǒ露的脖颈切面里那些粉红色的气管和血管,就象刚被砍下来的一样。

  然后,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继续观察着她,如果我仅仅看她的脸,我绝对不会相信她早已经死去了,她象是睡着了那样,一定痛苦都没有,其实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们活着的人qiáng加给她的痛苦。

  我不再顾忌了,我知道那些碰过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顾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那柔软的肌肤还富有弹xing,我再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她的皮肤更细腻之外,我无法分辨出我的皮肤和她的皮肤之间有什么区别。我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遗忘了的档案资料,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终于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头颅。

  我打开了电脑,上了古墓幽魂,再次进入了最后的那个迷宫游戏。我在迷宫中走了几步,然后就在下面的对话框里写:我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

  几秒钟以后,对话框里弹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气,也有智慧。还记得那个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吗?半小时以后,你赶到那里,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东西还给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着,我下线了。关上电脑,我把皇后的人头捧在怀中,又放入了那铁皮箱子,走出门去。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决定继续步行,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我把那铁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着箱子里皇后的人头。在寒冷的夜风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一篇小说,叫《爱人的头颅》,讲的是古时候一个男子被砍了头,他的爱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夜晚,带走了他被砍下的人头,捧着这颗头颅到了一片竹林中,给爱人的头颅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后与这颗人头一起生活。人头一直没有变,永远都是一个青年男子的样子,而那女子,却在变老,几十年后,那女子变成了老太婆,就捧着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头躺进了坟墓。

  我觉得,我现在就象是那个女子,捧着那颗永存不变的头颅,走向死亡。

  夜色迷离,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城市中回响着,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热了,我明白她的人头正对着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地方。也许她能感觉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终于到了那个街心花园,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在那儿,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现的她曾在走过这雕像的时候对我说过——“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qíng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许,这就是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我走进了街心花园。树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东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着箱子里她的人头,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忽然,一阵冰凉的风袭来,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树丛中。

  她来了。

  一身白衣,还是香香的脸,那股夜风中飘动的天生香味,嘴角闪着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说:“你怕我?”

  “不,我——”面对着她,我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洁白的手指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光泽,她继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毕竟,你是第二个真正拥有我身体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似的,心里痛苦万分,第二个男子,那么第一个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吗?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别说了。”

  她语调轻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实,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惊讶,也很佩服她,她说的很对,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史书里并没有留下她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树枝的枝。”

  阿鲁特小枝,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东西拿去吧。”我把我怀中的箱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过箱子,并不打开,而是轻轻地抚摸着箱子的铁皮,然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着的人,都是无辜的。”

  她没有回答,向我点了点头,然后那张香香的脸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接着,她转过身,我突然对她说:“你不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吗?”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说着,她走出街心花园,在茫茫黑夜中,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空气中只留下那股香味弥漫着。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发觉自己平静了许多,那种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又回头看了看普希金,诗人正在沉思。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街心花园,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东方的天空在深蓝色的背景底下发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脚步,向东走去。当我走到外滩的时候,远方的天空已经霞光万丈了,深蓝色的夜空正在渐渐淡去,白色的东方正在huáng浦江的那头蓬勃而出。终于,这神奇的一夜过去了,天色已白,许多从长江口飞来的白色海鸥在huáng浦江上飞翔着,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划破江面向大海开去。我看见那一轮红日了,在陆家嘴的几栋摩天楼的fèng隙中,那轮太阳缓缓地升起,就象是在攀登高楼,而另一边的月亮,还继续挂在天空。

  外滩海关大厦上的大钟忽然敲响了,一共响了六下,悠远的钟声环绕在我的耳边。

  我爱这座城市。

  三月一日

  我还活着。

  我在网上检查了一整天,在网上已经在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个网址也消失了,各大网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动清除,他们的首页联结都恢复了正常。

  突然,门铃响了,我开了门,一个人站在我的门前,他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急促地说:“我是快递公司的,这是给你的快递,请你签收。”

  “给我的快递?”我看了看这个纸盒子,包装得还不错,有点份量,我问他:“请问是谁发的快递?”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张清单上签了字,然后快递员就离开了。我关上门,把纸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详了盒子片刻,然后拆开了包装。

  一张熟悉的脸。

  香香!

  盒子里装着香香的人头。

  我捧起她的头,就象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捧起皇后的头一样,她闭着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头放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泪流满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还以为得到你了,其实,你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头还给了我,对,她已经得到自己的头颅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头了,她的确应该把香香的头颅还给我,她做的对。

  香香,我永远念着你。

  清明

  现在天还没亮,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公墓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翻过了墙,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yīn森的墓碑。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对我微笑着。我打开我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香香的人头正安静地睡着。

  也许是由于皇后的力量,香香的头颅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奇迹的支持,一个多月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完好无损,我决定,把她埋葬,让她回归于土地吧,我不愿再看到那些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连灵魂带ròu体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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