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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_唐隐【完结】(67)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

  “断粮?送吃的?”裴玄静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吗?”男孩停下脚步,“李长吉快死了。唔,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5

  乍一眼看去,的确不能断定那人是死是活。

  苍白的容颜像结满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触即碎,连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张脸上仅剩的颜色,是两道黑色的长眉,还在顽强诉说着诗人最后的愁思。

  这是他吗?裴玄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从这张脸上寻找到记忆里的模样。

  “长吉……”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满心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她觉得,只要能够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世界将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婴儿首啼、春花绽放、爱人定情。还有一大把美好的时光等在前面,总之,什么都还来得及。

  长吉,我来了,我终于赶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裴玄静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想听一听那搏动的声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将裴玄静从榻前推开,动作十分鲁莽,裴玄静没有防备,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禾娘冲那人喝道。

  领他们过来的男孩忙说:“他是李家二郎,长吉的弟弟,叫李弥。”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的,你们别理他。”

  裴玄静也看出来了,李弥和当年的李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确是兄弟无疑。李弥大概十五六岁,外形瘦弱,眼神呆滞。本来一直安静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现在将裴玄静推到一边,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头长跪,当别人都不存在。

  门外有人在问:“是长吉家来亲戚了吗?”

  “娘!”男孩子跑出去,牵进一个中年农妇来。农妇颇有眼色,见屋里多了两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静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长吉的什么人啊?”

  这一次裴玄静没有迟疑,脱口而出:“我是李长吉的娘子,您是?”

  农妇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我的家在村头,娘家姓郑。你……你真是长吉的娘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

  “我是。”裴玄静再次肯定,“郑大娘,谢谢您一直照顾……长吉他们。”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兄弟俩命苦啊,乡里乡亲的当然要多照顾些。我说娘子啊,你怎么不早点来?长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担心他过不了……”郑氏一边唠叨着一边来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她脸色煞白地转过身来,看着裴玄静,好似在问,你也看见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长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心里只有一阵钝钝麻麻的感觉,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痛,眼眶也很干涩。

  一切都完了。她的爱情、责任和信念,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

  郑氏奇怪地端详着裴玄静,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叹息:“娘子啊,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两行泪水应声落下。

  已经过了晌午。

  郑氏带来拌了马齿苋的菜粥,就摆在屋外的一个大树桩上。她让两个孩子、禾娘带上李弥一起吃饭。李弥倒很听郑氏的话,乖乖地跟出去了。

  支开了这些人,裴玄静便央求郑氏说一说长吉最后的光景。

  郑氏擦了擦眼泪,看着院子里李弥的背影——要么就从这苦命的孩子说起吧。

  李弥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得病前比哥哥李贺还要聪明,病后就变得呆头呆脑,长到现在十八岁了,心智还如同几岁的儿童一般,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兄弟俩的父亲早逝,前几年母亲又去世了,李贺辞官回故乡后,就一直和这个傻弟弟相依为命。偏偏李贺是个多病的诗人,几乎没有什么谋生能力。当初他在长安当流外九品的小官那几年中,所得俸禄还不够吃的,生活尚要靠在家乡的母亲务农和替人缝补来接济。母亲去世之后,兄弟俩的日子更是困苦不堪。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李贺只能强撑着下地干农活,身体越来越差,到今年春天时终于一病不起。

  郑氏越说越伤心,“我们都当他撑不了几天的,没想到还拖了这么久。”

  李贺病倒后,还是乡亲们凑了些钱,为他请郎中看了几次病,抓来几服药吃,并没什么起色。再想给他请医生时,李贺自己便拒绝了。乡亲们知道他不愿再麻烦众人,就轮流给他家送些吃的,略尽人事罢了。从春入夏后,李贺便再也起不了床,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中等死。李弥虽傻,倒也每天守在哥哥身边,一直服侍他到今天。

  “从十来天前就连话都不能说了。昨晚上我还特地来看过一次,谁知今天就……唉,他怎么就不多撑一天呢?好歹娘子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怪他。裴玄静想,是我耽搁得太久了。

  这个念头一起,压抑着的痛仿佛突然觉醒,从身体的每个部位蹿出来。三涂地狱的烈焰陡然焚遍全身,瞬间便烧得天昏地暗,裴玄静痛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呦,娘子你怎么了?”郑氏看出裴玄静不对劲了。

  裴玄静勉强稳住心神,对郑氏说:“我没事。就是想请大娘帮个忙,不知可否?”

  “什么事?”

  “事已至此,该做的总要做,也不能就让长吉这样子……”裴玄静说,“村里头有地方卖棺木、寿衣什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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