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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_唐隐【完结】(68)

  “有倒是有,不过在镇子上,稍微远点儿。”

  “我想麻烦大娘帮忙置办,这里我一时还走不开,可以吗?”

  “行啊。”郑氏很爽快。

  裴玄静点点头,伸手拔下发髻上的镂花金钗和流苏鬓唇,又取下碧玉耳坠,再从腕上褪下银镯,一股脑儿交到郑氏手中,说:“我身上没有现钱,还须麻烦大娘帮着换些钱来应急。”

  郑氏会意,又道:“……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

  “我想办得体面些。”裴玄静凄婉地笑了笑,“能买多好的就买多好的。”

  郑氏带着两个儿郎走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盘问过裴玄静的来历。

  裴玄静还有一件事要马上做。她让禾娘和李弥都待在院中,自己打来干净的水,就把房门关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静,羞臊或者恐惧都不曾扰乱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经为他做过无数遍同样的事了。

  洗好之后,因为还没有寿衣,裴玄静就仍给他盖上原先的薄被。又将他的发髻打开,细细地篦过,再松开自己的发髻,剪下一缕来,揉在他的发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这些,她如愿以偿地望着他微笑了——长吉,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结发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裴玄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李弥不知何时进屋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禾娘呢?”

  “那个姐姐让我进来的。”

  听李弥叫比他还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静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门外望出去,只见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边洒水,一边扫着院子。

  其实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静感到非常惭愧,自己在不经意中受到那么多人的恩惠,却不知何时能够报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李弥。他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神态却更加纯真,完全是个大孩子。

  “哥哥告诉过我,有一天会有一个娘子到我家来。”李弥一本正经地说,“他叫我要念首诗给娘子听。”

  “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

  像所有对含义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样,李弥用没有起伏的音调死记硬背式地念出这首诗。起初裴玄静都没怎么听懂,但是李弥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静基本上听明白了每一个字,却仍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这样一首诗?这首诗真的是长吉写给自己的吗?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诗……裴玄静还是弄不懂,或者说不敢懂长吉赋予这首诗的真意。

  李弥连念三遍,看着裴玄静问:“咦?你还是不明白吗?哦……”他东张西望,一把抓起搁在旁边的白色手巾,举到裴玄静的面前,挡住她的脸。

  他再一次认真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念罢,连说三声:“新妇子,催出来!”

  手巾掉下来,露出裴玄静的脸,泪水溃堤一般地涌出来。

  在奔向昌谷的崎岖路途中,她不是没有担心过,长吉已经默认了退亲的事实。她多么怕他会怨她拒绝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现在她可以放心了,长吉不仅没有放弃,而且始终在等待她。他为她写了唯一的这首诗,正是举行婚礼时新郎送给新娘的“催妆诗”。

  他们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弥问:“你是我的嫂子,对吗?”

  裴玄静含泪点头,“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首诗的名字?”

  “他说过……这首诗就是你啊。”

  是啊,所谓“玄静”不就是诗中所描绘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吗?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通晓她的美丽与灵性,所以她才要不顾一切地来找寻他。

  可是她到得太晚了。

  裴玄静扑在那具冰冷的身躯上,无声地痛哭了很久。

  快日落时,郑氏才从镇子上赶回来,都办妥了。

  棺材要等明天铺子里的人专门送来,也包括其他丧事所需的香烛明器等等。郑氏只随身带来三套衣服。一套寿衣,另外两套是给裴玄静和李弥准备的丧服。

  此外,郑氏还周到地带来了一些米面和蒸饼,对裴玄静说:“事情要办,日子也还得过啊。首饰换的钱我没都花掉,剩下的这些娘子且拿回去备着。这点米面什么也先吃着,等不够了再跟大家说。”俨然已把裴玄静看作这里当家的了。

  裴玄静谢过郑氏,便请她回去休息了。在李弥的帮助下,裴玄静给李贺穿好寿衣,自己和李弥也披上白麻,心里觉得安定许多。

  一转眼又该吃晚饭了。中午的粥和蒸饼权可充饥。估计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坏了,李弥一边吃东西一边打瞌睡。裴玄静看不过去,就让他先去睡。李弥既然认了裴玄静为嫂子,果然对她言听计从,往屋角的破席子上一缩,就睡着了。

  进了李家,裴玄静总算懂得家徒四壁这句话的意思了。

  总共两间破草屋,到处透风。如今是夏天倒还凉快,她完全想象不出长吉兄弟俩是怎么熬过寒冬的。东间有个满是灰尘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没开火了。西间只一张长吉躺的矮榻,地上铺了块草席,墙角立着口半斜的矮柜,就再没有其他家什了。

  最让裴玄静意外的是,家里没有笔墨,也没有半页字纸。

  长吉的诗在哪里?

  连诗都没有,那么武元衡所说的“长吉诗中有真意”,还如何搞清楚呢?

  “这里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禾娘站在门槛边说。

  夕阳从禾娘的背后照过来,裴玄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该让她走了,禾娘的任务就是把裴玄静平安送到昌谷。因此裴玄静说:“嗯,我没事了。多谢禾娘一路相送。”她来到门前,从发髻上拔下金簪。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件发饰了。

  “相聚一场也是缘分。给禾娘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吧。”

  “我不要……”

  裴玄静不理会禾娘的拒绝,直接将簪子插到她的发髻上。“戴着吧,会保佑你的。”

  禾娘低下头,红色的穗子在漆黑的鬓发旁轻轻摆动。

  “那我走了。”禾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也是。”

  裴玄静站在门边目送,直到那纤细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的尽头。她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禾娘了。

  裴玄静返回茅屋,点起一支蜡烛。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李弥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香,裴玄静便独自守在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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