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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_麦家【完结】(10)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跟父亲去南京会见一些高级领导,听说连汪(伪)主席家她都去过

  肥原觉得听他说话真他妈的累,结结巴巴又啰里啰唆的,像个受罚的孩子,说的话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有结语没有证词,要不就是有证据不下结论。总之,听到最后肥原也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名堂,一笑了之。

  四

  随后下来的是李宁玉。

  也许是吴志国指控在先的原因吧,肥原觉得白秘书对李宁玉说话显得底气十足,脸上想必是挂满了得意的笑容

  白秘书:李科长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喊你下来gān什么。

  李宁玉:

  白秘书:李科长是老译电师,破译密电是你的拿手戏,昨天的字典密码破得那么快,也许就是你的功劳,希望今天的密码,老鬼密码,你也能速战速决。

  李宁玉:

  白秘书:怎么,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李科长?

  李宁玉:

  白秘书:我知道李科长不爱说话,有人说你是天下最称职的机要员,嘴巴紧得很。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机要员,而是老鬼的嫌疑对象,你不要给我沉默,不说是不行的。

  李宁玉:

  白秘书:哎,什么意思,李宁玉,说话啊,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你总要有个说法

  面对白秘书的道道bī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白秘书是在和一只挂钟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不知道。王田香答。

  是梳头的声音。她居然有问不答,只管埋首梳头,岂有此理!

  白秘书忍无可忍,提高声音,厉声喝道:李宁玉!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老鬼,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老鬼?

  李宁玉终于抬起头,看着白秘书,平静地说:白秘书,我也告诉你,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白秘书: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宁玉: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白秘书: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部长?

  李宁玉: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

  白秘书:你说想说什么?莫明其妙

  肥原也觉得李宁玉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经她解释后,当面的白秘书和背后的肥原与王田香都觉得她言之有理。她先是反问白秘书,前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gān什么的。

  当然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

  李宁玉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gān什么都不知道的qíng况下,又怎么去张司令那儿诬告他?

  确实,那天晚上楼里没人知道张司令要他们来gān什么,既然不知道,李宁玉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她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这么想着,白秘书开始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然后在导线这边听来,白秘书的口气和用词明显温软了一些

  白秘书:照你这么说,是他在撒谎。

  李宁玉:他肯定在撒谎。

  白秘书:那你是不是认为他就是老鬼?

  李宁玉:谁?

  白秘书:吴部长。

  李宁玉:我不知道。

  白秘书:你怎么又不知道了,你不是说他在撒谎嘛。

  李宁玉:他是在撒谎,可你不能因此肯定他就是老鬼。

  白秘书:为什么?

  李宁玉: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违反规定的,而且关心的还是人事任免问题,你让他在司令面前承认多丢脸,只好撒谎不承认。这种可能xing完全有。

  白秘书:那你说谁是老鬼?

  李宁玉:现在不好说。

  白秘书:不好说也得说

  李宁玉就是不说。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雕塑一样的沉默。任凭白秘书怎么劝告、开导、催促,始终如一,置若罔闻,令白秘书又气又急,又亮开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玉,你说话啊!

  话音未落,李宁玉霍地起身,对白秘书大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抽身而起,手里捏着梳子,疾步而走,把白秘书愕得哑口无言。

  王田香听了,兀自笑道:白小年啊,你惹着她了。转而对肥原解释说,这就是李宁玉,脾气怪得很。她平时在单位里跟谁都不来往,只跟自己来往,很没趣的。但你一旦惹了他,她会勃然大怒,说跟你翻脸就翻脸,没顾忌的。

  王田香还说,她以前当过军医,早些年在江西围剿红军时,一次张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她用嘴帮他吸出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她救过张司令的命,可想两人的关系一定很好。王田香认为,她胆敢如此小视白秘书(包括对他也不恭),正是靠着与司令素有私jiāo。

  肥原听了,未发表任何意见。

  五

  最后下来的是顾小梦。

  顾小梦进门就来了个先发制人,对白秘书说: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老鬼,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来感觉,肥原和王田香都可以想见她的刁蛮和凌人的盛气。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白秘书: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顾小梦: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党,我只知道我不是。

  白秘书: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顾小梦: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呢?

  白秘书: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顾小梦: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白秘书:顾小梦,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顾小梦:白小年,你这么说就gān脆把我弄死在这儿,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白秘书:小顾,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顾小梦: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白秘书:这么说吧,小顾,老金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顾小梦:我没法认。

  白秘书: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顾小梦: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听着顾小梦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没有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有招,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是吓破了胆的,只要堂前一坐,虚惊一下,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他们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老鬼就会形影大白。在他多年的经验中,共党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曾经对人说他现在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qíng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行。但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不免有点失望。

  不过,对揪出老鬼,肥原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杀手锏和制胜的底牌。肥原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老鬼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老鬼,他充满信心。不像王田香,出师不利后,脸上嘴上都有点急乱的迹象,骂骂咧咧的,乱猜一气。

  肥原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他:不要着急,也不要乱猜。你要相信,老鬼现在是砧板上的ròu,跑不了的,只要耐心等待,自会水落石出。

  王田香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好地说:是,跑不了,有肥原长在,老鬼再狡猾也是跑不了的。

  肥原走进自己房间,坐下了,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对王田香道来:你说老鬼狡猾,狡猾好啊,狡猾才有意思嘛。你想如果他们今天就招了有什么意思,你不会有成功感的。结局是预期的,乐趣在于赢的过程中,而不在于赢的结果。所以,他们现在不招,我反而有了兴致,乐在其中啊。

  肥原喝的是真资格的龙井茶,形如剑,色碧绿,香气袭人。转眼之间,屋子里香气缭绕,气味清新,像长了棵茶树似的。

第五章

  一

  什么叫度时如日?

  老鬼现在就是在度时如日。时间在分分钟地过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在一分一秒地流失,而他/她,似乎只能不变地、毫无办法地忍受时间的流失。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没的哨兵;心里,依然是那么黑,那么绝望。他/她想象着同志们为迎接老K的到来可能布置的一个个切实周密的行动,不禁对他们大声疾呼:快取消群英会!快取消但能听得到他/她呼号的只有他/她自己。他/她觉得这是对他/她最恶毒的惩罚。他/她想起以前一个同志说过的话:gān他们这行的,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残害。他/她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可现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她感到很痛苦,痛苦的程度远比他/她想象的大。他/她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才能把qíng报送出去?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连续发问可以减轻他/她的痛苦,可其实是增加了

  二

  到底谁是老鬼?

  中午,一个卫兵向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明好像是顾小梦!

  事qíng是这样的,白秘书同各人谈完话,差不多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按规定吃喝拉撒的事都是由王田香牵头的,到时间他该带他们去餐厅吃饭。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了,因为肥原不能现身(在城里呢),他要陪他进餐。于是便派张胖参谋代他去招待他们。张胖参谋过去后告诉白秘书:王处长去城里接肥原长,估计马上回来。这个理由一说,张胖参谋陪他们吃饭也好,厨房给东楼送好吃的也罢,都光明正大了,可以磊磊落落地贯而彻之。

  但顾小梦却给张胖参谋横出了个难题:她说她肚子不饿,不去吃饭。

  这是个特殊qíng况,张参谋吃不准能不能同意。不同意只有捆她去,因为顾小梦压在chuáng板上不起身,你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只好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采取个补救办法:留一个卫兵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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