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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_麦家【完结】(9)



  肥原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免了罢。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景区沿路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看肥原走,发现他竟是走得那么快,那么轻,像个鬼似的。

  肥原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五

  来日果然是个好天气,日头早早地搁在钱塘江上,亮得发青,像轮明月。早晨的太阳没有热量,但有力量。大把大把的阳光,如风似气,一个劲儿地往窗dòng和fèng隙里钻,钻进了肥原的被窝,驱逐了他的睡梦。所以,尽管夜里睡得迟,他起得还是蛮早的。

  王田香起得更早,起来后一直在隔壁的窃听室里听肥原的动静。等肥原醒来,一边把昨天晚上的窃听记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记录一页纸都不满。就是说,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也出现了两个qíng况:

  一、散会后(王田香做给各家属看的会),吴志国把顾小梦单独叫去房间,请她好好回忆回忆。言外之意有那么个意思,想动员顾小梦帮他证明,他确实没进过李宁玉办公室。但没有达到目的。从记录上看,顾小梦只有一句话:相信我,吴部长,我会把事实如实向组织汇报的。言简意赅,又有点义正词严。

  二、过了一会儿(记录上表明相隔一分四十一秒),顾小梦回到房间,即把吴志国刚找她去声援的qíng况如实告诉了李宁玉。王田香很想看到李宁玉会作何反应,但记录上没有李的片言只语,只有一句综述:李没说什么。值班员解释道,李宁玉当时确实没说什么话,只是嗯哈几下,即支开话题,叫顾小梦去洗漱,连一句答谢的话都没说。

  qíng况似乎就在这里:一个是顾小梦对李宁玉为什么这么好,宁愿为他出卖吴部长;二个是李宁玉明明得了顾小梦的好,却不答谢。给人感觉好像两人蛮有私jiāo的,有些东西不需言传,意会即可,神jiāo呢。想到李宁玉平时那个德行,冷漠又傲慢的样子,王田香又觉得下此判断为时尚早。都是在一个楼里上下班,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田香对各位的xingqíng大致是了解的。尤其对李宁玉,两人曾有过一次小摩擦,让他对李宁玉所谓的不徇私qíng冷漠又傲慢的德行,深有领教。那是年前的事qíng,说来简直可笑,有一天他和李宁玉合用一辆车去外面办事,李宁玉替单位采购了不少文具用品,他帮着搬上车,顺手拿了一本笔记本,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这是个多小的事嘛,两人一起出门办事,他顺手牵羊,你做个顺水人qíng,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宁玉却硬是装大了,横竖不从,叫王田香甚是难堪。

  对这样一个人,靠现有的东西,王田香觉得还真不能下什么判断,正如你不能因他们之间的那点小摩擦,来判断他俩以前有什么过节似的。其实,两人以前没有任何隔阂和过节,不好也不恶,不亲也不疏,正常的同事关系。客观地说,摩擦之前王田香对李宁玉是有些好感的,起码是好感大于反感。之后王田香才开始对她有些反感,私下里常说她是个假正经。说是这么说,真要以此来做什么决断时又不那么敢说了。现在敢说的只有一点,就是:顾小梦对李宁玉有私心,有偏爱。

  王田香决定将此qíng况汇报给肥原,让他去分析、定夺。

  肥原没听几句就摆了手,制止了。肥原不感兴趣。肥原说:你还是听我说吧,并照我说的去做。他说了三点:一、叫王田香马上过去,带他们去吃早饭;二、告诉他们,他肥原昨晚去城里了,至今未归,何时归也不知;三、通知白秘书,让他吃罢早饭便安排人在楼下会议室里谈话,一个个谈。

  谈什么?

  当然是老鬼谁是老鬼?

  肥原说:自首也好,检举也好,每个人都要给我说出一个老鬼。这是要求,原则是畅所yù言,不要有避讳,可以随便说,说错了不追究,不记录在案,不允许传话,更不能搞打击报复。但不能以任何原因,任何方式推诿不说。

  说到底,关键不是说什么,而是要说,要有态度,要人人开口,人人过关。

  很显然,肥原准备把白秘书推上前台去吆喝,自己则躲在台后冷眼旁观,暗暗观察。

第四章

  一

  老鬼昨晚一夜没睡,惊心动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惊散了,绕梁而去。他/她听了一夜的风声,老汉的目光像一盏长明灯一样悬在他/她眼前,无数次地让他/她头昏目眩,丧魂失魄,仿佛身体已化作光芒,随风而散。

  老汉就是二太太,当王田香把她带到会议室时,老鬼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她并不害怕老汉会认出自己,因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认识自己。即使认识,他/她相信老汉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她曾多次听同志们在夸耀老汉,为了革命,为了抗日救国,视个人的荣华富贵如粪土,甚至连女人最看重的名誉也不顾。总之,这是一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好同志。问题不在这里:他/她相信老汉!问题是自己怎样才能出去?把qíng报传出去!这个问题正如老汉的目光一样,一直悬吊在眼前,令他/她无法摆脱。闭上眼照样清晰可见!他/她就这样度过了漫长一夜,当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时候,他/她忧郁地想,自己迎来的也许是更漫长的一天

  二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白秘书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白秘书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玉,面有双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令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谁知道这是装的,还是怎么的?不过,好在张司令不在现场,听不到。

  但肥原和王田香听得到,清清楚楚。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下雨,没有刮风,线路一点故障也没有,每一个声音都能畅通无阻地传送过来完整无缺,无一挂漏,让一主一仆,一日一伪,两个诡计多端的人,虽身在百米之外,却近如咫尺之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在白秘书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与李宁玉一道离开顾小梦,然后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说了一点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绝没进她的办公室。云云。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白秘书说:你可以想一想,我连她办公室都没进,哪来她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有其他什么证据,光凭这一点她诬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党。她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是想搅浑水,好给自己脱身嘛。

  就是说,面对谁是老鬼的大是大非问题,关键问题,敏感问题,吴志国没有丝毫犹豫和忌讳,一口咬定是李宁玉,理由是她诬陷他!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说的话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他说的很有道理的,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玉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宁玉就是老鬼。

  可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人证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经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原来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肥原慡朗而笑:是啊,我们有言在先,不允许传话

  三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愤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来了。

  金生火长得一副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单位里,他以和事佬著称,平时少有是非,凡事礼让三分。为此,有些势利庸俗也是qíng有可原的,因为他表面上给足了你面子和虚荣。他似乎做惯了猪,一进门,肥原就听到他跟白秘书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哟,简直倒了八辈子大霉,碰上这种事。我这个处长看来是当到头了。

  白秘书:那也不见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来,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赏,说不定还要升官呢。

  金生火:白秘书,你说,到底谁是共匪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线索?

  白秘书:这要问你啊。

  金生火:哎哟,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远。

  白秘书:老金你搞错了,这不是要看远,而是要看清。总共四个人,一个是你自己,两个是你的部下,你说谁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书,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

  白秘书: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这是事实,你看事qíng就是这样,总要有个下落。

  金生火:难的就是没有下落。白秘书啊,说句老实话,我要心里有个底,是一定会端给你的,难的就是

  肥原甚至听到了他猛烈摇头的声音。

  摇头是无奈、无辜、痛苦、失语面对白秘书的老问题谁是老鬼,他失语得更厉害,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声,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qíng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不惜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和无措,希望白秘书同qíng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

  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白秘书,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打心里说都希望他不是老鬼,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关。但是要过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老鬼,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老鬼,哪怕是信口雌huáng。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白秘书最后这样对他说:这样吧,老金,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

  足见是对他同qíng了。

  在这种qíng况下,别无选择,没有退路,老金选的是顾小梦,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相对也比较高。

  白秘书要他说详细一些:时间、地点、内容金生火挠着头皮,苦思一番,吞吞吐吐地说开了

  规定单身的人平时不能出营区,可她经常擅自出去

  她有时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敢听,听了心里发紧

  她还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做日本佬,甚至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她工作很不认真,去年她把一份有关剿匪工作的电报压在手上,差点坏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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