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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_麦家【完结】(21)



    不过,有几个人似乎掌握了自己,他们就是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人。

    这天早晨,止上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却是根本的变化,就是骑自行车来这条路上送发信函的邮递员,已不是往常那个留着小分头、颇有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而是换成一个粗皮大脸、腰圆体壮的北方佬。

    他就是老钱!

    老钱在邮局大起大落,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接近黑室,为了与徐州同志建立长期固定的联络,以谋宏图。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在他放信件的邮包里,放着一封天上星回给徐州同志的信。首次接头,他不知道能不能接上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你看他哼着小调、不亦乐乎的样子,是发觉不了他内心的景致的,你只会觉得他是个乐观的人,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个早晨。

    这条邮路确实比渝字楼那条好跑得多,路面虽然不怎么宽阔,也不完全是坦途,有几个坡度甚至是蛮陡的。但总的说,坡路少,坦途多,可以骑自行车,只有两个大坡度需要下车,人推着车走。老钱jīng神勃勃地一路打着铃铛,有声有色地闯入安静的止上路,放慢车速,数着门牌往前骑。一号,二号,三号……不行了,坡度太大,骑不动了,便下车推。老钱发现这点后,心里高兴啊,他就想在这截路上多磨蹭一会儿,慢点儿经过,好多打量一下周围。

    路遂人愿,比天遂人愿还叫人乐啊!

    止上路五号,哇,好大、好厚的铁门啊,好高、好深的围墙啊。这哪像个单位嘛,从外面看怎么看都像哪户豪门人家的大宅子,难怪我们以前找不到啊。老钱推着车走,四下打量着,寻找徐州信中描述的那道门。

    哦,前面不是有根电线杆嘛,可能就在那儿。

    上去看,果然有一扇横拉的单铁门——铁定就是它了!老钱前后顾看,发现没有人,遂夸张地大叫一声啊哟,把车撂翻在路上,人也躺倒在地,cao爹日娘地骂天,骂地,骂路,骂电线杆。

    徐州闻声,从小铁门的门fèng里往外瞅,发现有个人气恼地坐在地上在cao祖宗骂娘,眼睛却顺着电线杆方向骨碌碌乱转,心里明白了大半,便拉开门出来看。

    “你怎么了?”

    “他娘的,摔了一跤。”

    “没人碍你,骂什么娘。”

    “徐州同志,我是娘家来的……”

    徐州这样子太好认了,保准错不了,老钱索xing直截了当地摊了底牌,令徐州又惊又喜,四面察看。老钱扶起车,扶车的同时故意把链条弄脱,然后将车靠在电线杆上。车上承载了两大包邮件,光靠电线杆支撑不住,徐州便趁机上前帮他扶着车,这样两人基本上是jiāo头接耳了。

    就这样双方把该说的说了,该约的约了,以后只需“照章行事”即可。两分钟后,老钱弄好车后又哼起小调,上了路。徐州目送他离去,心里想,这下我终于再也不需要往伤口上撒石灰了。接着又想,以后可以随时与组织联系了,难得啊。这叫苦尽甘来,人世间还是有公平的一面的。

    这一天,徐州想了很多。从当年在丰都教书写字,到偶然认识天上星,到宣誓加入共产党,到赴前线参加抗战,到江宁大战,一点一滴恍如隔世,仿佛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眼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陈家鹄。

    陈家鹄昨晚一夜未眠,根本就没有睡意,连chuáng都不想躺,一直站在窗前,久久地好像在等人破窗而入,要不就是自己飞天而去。好几回,他都有一种qiáng烈的冲动,想去找楼下的陆从骏,带他再回去。只是想到陆所长今晚不在楼下,才作罢。其实也没有作罢,有一阵子他甚至想偷跑出去,他想摘清楚,惠子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他还想搞清楚,家里人为什么对惠子会群起攻之。

    他还想搞清楚,惠子回去知道自己今天回过家会有什么表现,什么想法。他还想搞清楚,父母亲说的那些——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误会还是……如果是误会,又是怎么造成的。

    还有!

    还有!!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黑dòng,dòng子里全是无头无尾的东西,飘来飘去,浮浮沉沉,吵吵闹闹,沸沸扬扬。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成了个透明体,玻璃缸,夜色都掩盖不住它,它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父母亲说的那些事,像金鱼一样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有时还猛烈地四面撞壁,玻璃随时都可能被撞碎——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要爆炸!

    他眼睛一直不眨地盯着窗外厚厚的夜色,有时黑暗让他觉得晕眩,有时黑暗又变得雪亮,像黑暗在燃烧,在痛苦地燃烧,痛苦得吱吱地叫。他希望自己累倒在地,可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空气,只有浮沉在脑袋里的一个个念头是沉重的,黑色的,有时又是红色的——像用血做的。

    这个夜晚,漫长如一生,短促如一秒。

    陈家鹄经历了一个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夜晚,没有生命的感觉,只有灵魂被剥光了外衣、赤luǒluǒ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天亮了,他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chuáng上,要么死亡来把他接走,要么陆从骏来找他,给他回应。昨天晚上,回来的路上,面对陆从骏再三的问话,他只说了一句:“惠子可能出事了,她没在家。”

    回到这儿后,面对陆从骏又是再三的问话,他又说了一句:“你手下不是有侦探吗,我想知道惠子今晚去哪里了。”

    陆所长是个聪明人,听了这两句话一定会想到很多事——陈家鹄相信,这两句话已经把自己当下的困和苦、面子和乞求都给了陆所长。所以,他在等陆所长来找他,给他回应。

    陆所长却迟迟没来。

第二节

    陆所长来了,来得太迟了,下午三点钟才来。他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当然,原因可以很多:因为侦查一时无果,或者因为临时有事,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但事实上,什么原因也没有,说白了这就是个程序——魔鬼程序的一部分:来早了不可信。原定是午后就来的,后来(昨天晚上)因为方案临时有变,要突击排演,不得不又延迟。

    昨晚,陆所长把陈家鹄送回宿舍后,便回单位去等老孙。老孙很快回来,他们事先约好的:什么时候所长带陈家鹄回单位,什么时候老孙便放惠子回去。两人见面后,先是互通有无,发觉一切都按程序在走,没有任何出入。唯一有点失望的是,二老希望家鹄跟惠子离婚,家鹄的表现坚决:不同意!不假思考就摇了头。后来父亲放了绝话,一定要求他离,他也没有接受,乃至很生气地走了,说明他对父母大人的这个意见很不赞成。

    凭良心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那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哪可能说离就离的,总要给他一点时间。但话说回来,你是不能给他时间的,一方面杜先生那边催得紧,另一方面你越给他时间,越可能出现意外——毕竟那些玩意,那些是是非非,惠子的那些罪罪恶恶,都是假的。事qíng绝不能拖,越拖对这边越被动,必须快刀斩乱麻。最理想的效果是——-陆从骏的梦想——陈家鹄一听惠子的那些“龌龊”事,一气之下,手起刀落,来个了断。

    但现在看来可能xing不但不大,且几乎为零。这从他回宿舍后从牙fèng里挤出来的那句话可以作证——他不是要求陆从骏派人去侦查“惠子晚上去了哪里”吗,这说明什么?他不会轻易下刀的,他要探寻真相后,破译了“密码”后,才会决定。

    惠子晚上去了哪里?

    当然是去和萨根偷qíng了,睡觉了,做爱了。这哪要派人调查、侦探,这是魔鬼程序早就设置好的。老孙甚至都做好了相应的照片和录音。陆所长来跟老孙商量的事是,要他定好时间去向陈家鹄陈述经过。这可是一件定乾坤的大事,所长要亲自与老孙合谋一下,什么时间去说最合适,怎么说最有效——必须要有完整的细节和可靠的时间、地点、场所,因为他们面对是一个高智商的人,要经得起智力的推敲,万万不能有差漏。一旦被陈家鹄有所察觉,前功尽弃自不待说,更可怕的是,他很有可能因此与黑室反目,事qíng如果到了那一步,他们就是拿命去填也挽不回来了。

    老孙深感压力很大,却灵机一动,说:“有个人比你更合适去完成这件事。”

    “谁?”

    “家鸿。”

    家鹄的大哥!

    当时陆从骏听了兴奋得直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家鸿呢,家鸿当然是最合适最理想的。理由有二:一,之前他曾多次对老孙诬告惠子的种种不是,说明他比谁都想叫惠子身败名裂,从他们家滚蛋,被家鹄休掉,扫地出门;二,作为同胞兄弟,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会异样的光芒,异样的价值,异样的可信度。

    行了,无需多虑,就这么定了。

    原订的方案就这么变了,可以说有重大调整。

    于是,今天大早晨老孙就去找家鸿,道明实qíng,表明态度。果然,家鸿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态度十分慡快,配合十分积极,整个上午都与所长和老孙在合计、推敲说什么、如何说。最后又经过反复排演、试演,确信效果百分之百的好之后,才整装出发。为什么来得迟?就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啊。

    家鸿,对不起,虽然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战友,我们充分信任你,但规定要求你必须要戴上眼罩,因为你将要去的地方太重要了。没问题,我理解,这也是对我负责嘛,不该知道的东西不要知道。家鸿毕竟也是半个军人啊,通qíng达理得很。

    除了戴眼罩外,家鸿还带了一样东西,就是一份誊写规范、清楚的离婚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鸿此行要完成的任务不但是黑室的意志,也是他父母的意志,所以这份东西他带得非常理直气壮。只要弟弟在离婚书上签上大名,说明他已经放弃惠子,然后不论是家里还是黑室,于公于私,都可以随便处置她了。换言之,请家鹄在离婚书上签宇不仅是个仪式,更重要的是个态度。态度不明,于公于私都不知如何下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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