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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_麦家【完结】(3)



    老钱这是有意为之的,只有跟他们亲密上了,称兄道弟了,有些工作才有施展的空间。老钱想gān什么?当然是找黑室的地盘。老钱一直在悄悄找寻给黑室送信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好像黑室的信根本不是从这儿走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qíng况?昨天晚上天上星找他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天上星认为信肯定是从邮局走的,只是可能黑室刚成立不久,往来信件还不多,要他耐心等待机会。

    说来也巧,机会说来就来。这天午后,老钱办完手里的事,照例又逛去楼下帮邮递员们分发信件。才刚分了几鲥,他猛然看见惠子写给陈家鹄的信,便有意套邮递员的话:“嘿,陈家鹄?这名字我怎么这么眼熟?哦,想起来了,上次有人曾上楼来找我问过这个人。”说的就是汪女郎以陈家鹄小妹陈家燕之名来打听这单位地址的事。

    邮递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本地人,二十出多,留着偏分头,看样子是读过几天书的。他把信放在一边,向老钱挤挤眼,带点儿炫耀的口气说:“那人后来被抓走了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亲眼看见的。”

    “你知道为什么抓她吗?”

    “据说这是个保密单位,不能随便问的。”

    小伙子抬头警觉地问他:“你听谁说的?”

    老钱指指楼上:“头儿说的。”接着又说,“我还听说这单位里的人都是很有分量的高级知识分子,还有好多气质非凡的大美女,你整天给他们送信一定见过不少大美人吧。”

    小伙子说:“大美人我倒还没见到,我见到的只有一个大黑鬼,北方佬。”

    老钱笑道:“难道他们从来就没让你进过大门?”小伙子说:“大门我也没见过。”这怎么可能?听小伙子说了老钱才明白,黑室的信都是他们自己来取的,小伙子不知道,可能这里也无一人知道,黑室到底在哪个死角落。好了,既然有人来取,把这个人挖出来,然后寻机会跟踪他即可。这么想着,老钱继续不动声色地套小伙子的话,很快就把那个“北方佬”的qíng况都挖清楚了:长什么相貌,一般什么时候来取信,是开车来的还是骑车的。

    第二天,老钱掐着时间注意观察着、守望着。果然,正如小伙子说的,到了上午九十点钟,便有一个大块头北方人骑着车来邮局jiāo接信件。他的打扮很普通,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身廉价便衣,骑的车也是破破烂烂的,看上去像一个负责买菜的伙夫。从骑车这点上判断,黑室就在本区域内,至少不可能过江,也不可能上山,因为那都是自行车去不了的地方。重庆的自行车很少的,因为到处是坡坎,用处不大,只有在小范围内可以用。老钱没有自行车,眼睁睁看着那个北方人洒下一路铃声消失在视线中叹息。

    次日,老钱在八办借了一辆自行车,请了半天假,穿了件乡下人的粗布对襟衫,戴了顶大斗笠,架了两篓子的山珍,一个上午都猫在邮局对门的小巷子里当小贩,推销山珍,一边盯着那个北方人的来和去。

    这回,自然是跟上了。

    结果,跟到了渝字楼。

    黑室在渝字楼。

    这是个好消息啊,终于有个底了。可以想见,陈家鹄也一定在那儿。放出去的风筝是要收回来的,失踪了去哪里收啊?现在好了,人找到了,便可以设法安排人去接触,去慢慢工作,去收拢他的心。人在黑室不是问题,关键是心,他的心必须要有人去工作、去收拢,最后jiāo给延安。

    安排谁去?天上星盘算一番,觉得目前还是老钱最合适,因为陈家鹄知道他是延安的人。明有明的好处,暗有暗的便利。在天上星的设想中,现在一些铺垫和预热工作,只要有机会,老钱是可以明目张胆地去做的,哪天等徐州去了他身边后,可以暗中帮老钱敲边鼓。这样明暗相辅,相得益彰,到一定时候再由李政去添最后一把火,效果一定好。

    这样,天上星首先决定要给老钱调整工作岗位,让他去当邮递员,负责跑渝字楼那条线,伺机联络上陈家鹄。邮局局长是童秘书的乡党,当初老钱进邮局工作就是童秘书找他安排的,现在调整个岗位应该更不在话下吧。

    错!

    童秘书这下使不上力了。

    原来,渝字楼虽然离邮局不远,可以骑车来往,但是这条邮路总的说客户分散,路线拖得长,且要上山过岭,有一大半以坡路居多,只能徒步。所以,那些邮递员都不爱跑这条路线。老钱是楼上的,坐办公室的,地位比邮递员本身高一格,现在要从二楼下到一楼,从室内赶到户外,而且去跑最差的路线,这明显是贬,贬中又贬!你老钱想去跑这条路,就是说你犯贱,让童秘书去找他的老乡局长说qíng,肯定也行不通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往上跑,烧香拜佛,托人求qíng,可以理解;你犯贱,要去找屎吃,怎么找人去说qíng,不神经病了嘛!

    怎么办?

    犯错误!

    老钱利用收发电报的职权,贪污了一笔公款,照理要开除公职。这时候,你再请童秘书出马,让他去找他的老乡局长送送礼,说说qíng,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这就能说得通了。

    既然是悔过自新,跑一条最差的路线,理所当然。

    老钱就这样瞎折腾一番,终于如愿以偿,成了跑渝字楼这条线的邮递员,每天早出晚归,走街串巷,磨破脚皮子。在徐州同志下山前,八办的同志都以为黑室在渝字楼里,直到徐州下山,送出qíng报后,才知道守错了地方。

    这是后话。

第四节

    徐州下山其实是“上刀山”,其间他所付出和所体现的,绝不亚于江宁一战中对他的考验。那次“称雄”,他凭的是一种简单的不要命的热qíng,他看见那么多战友都像镰刀下的麦秆一样纷纷倒下,葬身于火海,他突然对自己活着有一种恐惧感。他希望自己速死,与战友一起命归huáng泉,哪知道有时候死亡的权力也不在自己手上,他对死的渴求反而塑造了一个英雄的光辉形象。事后徐州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一场梦,所有的付出、勇气、恐惧、收获,都是梦的组成部分,是梦中的“他”的一次历险、一次荣光,跟他本人并无关联。这一次,他希望自己回到梦中,但时时刻刻,他分明感受到,一切都要靠他坚qiáng的意志和毅力去完成。

    在反复的思考中,徐州得出一个结论,想让自己下山,只有一个办法:让自己刚长好新ròu的半张疤脸重新发炎、腐烂。山上只有一个医生,只能对付简单的感冒、发烧、肚子痛等小毛病,一张脸烂了,重新腐烂,想必是对付不了的。于是,徐州决定搞坏自己的脸,让伤口发炎、腐烂。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镜子,举着从鬼子手上缴获的排雷刀,举了一个多小时都下不了手。

    这几乎比割断自己的喉咙还要难!

    好不容易,刀子下去了,创口有了,血流出来了——不要以为这就够了,这仅仅才是开始,还要想办法让伤口烂成一团恶臭的腐ròu,刀口才会消失,才能瞒天过海。

    徐州首先想到的办法是用盐。“往伤口上撒盐”,这话人人都在说,但几乎没人试过,因为实在太残忍、太毒辣,除非是用来撬开顽固的嘴,或是对付切齿痛恨的仇敌。徐州也许缺乏把自己当做万恶日鬼的想象力,但他并不缺少为凌云壮志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放下刀,毫不迟疑地抓起一把粗盐抹在伤口上。

    顿时,天地昏暗,痛如刀绞!

    徐州不敢叫,不能喊,只能靠握碎双拳、口咬毛巾来抵抗这鼎镬刀锯的彻痛彻苦的大滋大味。他在剧痛中手脚抽搐,浑身痉挛,头晕目眩,最后脑袋里钻进了大片大片的氤氲——他昏死过去了,像一匹被剥了皮的死马。

    黎明时分,徐州在火辣辣的疼痛中醒来,他挣扎着抓过镜子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千古艰难唯一死,比身体痛苦更令人承受不了的唯有jīng神的绝望。徐州万万没有想到,盐能令伤口痛彻骨髓,却无法令其腐烂,相反,表层还会更快地弥合——见风就长,吸血而合。他是如此地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整晚令他痛不yù生的伤口竟在盐的帮助下开始结痂!

    显然,撒盐是个误区。盐只能痛上加痛,却不能饬上加伤,让伤ròu腐烂。

    怎么办?

    徐州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背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一边凝神聚心,穷思极虑。突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家乡看到的两个地痞打架的事:其中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头按进一堆生石灰堆里,然后朝他头上撒尿,对方顿时如被丢人油锅似的,痛得嗷嗷叫。后来,这个人再出门时已是一个瞎子和麻子,满脸都是豆大的疤痕。徐州想,尿其实是起了水的作用,生石灰遇到水,像热锅上的油遇到火苗子……想到这里,他心里燃烧了。

    培训中心初创不久,修建房屋剩下的材料都堆放在仓库里。徐州轻而易举就从那里搞到了一小袋生石灰。他揭开新长的痂壳,将白色粉末抹上去,没等他泼水伤口就冒出吱吱的声音。徐州一头栽倒在地,来回翻滚,以头撞地,比之前十倍的疼痛将他推到了发狂的边缘,不用看镜子,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伤口的ròu在燃烧,在溃败,在稀巴烂。

    可是光稀巴烂不行,要发臭腐烂才行,否则伤口太新鲜,容易被医生看出破绽。就是说,他必须再坚持两天,等待伤口腐烂化脓。

    这两天,徐州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每一分钟他都觉得自己要崩溃,要割断喉咙来解脱难以忍受的苦刑。生石灰粉,还有后来加上的辣椒面,在徐州脸上充分摧毁着人的意志,它们躲在面罩里面,时而哈哈大笑,时时窃窃暗笑,等待着一个世上最蠢的大笨蛋最后的崩溃。两天里,几千分钟里,徐州找到了几千个理由让自己放弃生命,可就是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他放弃李政绐他转达的天上星的一句话:徐州同志,我们现在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你必须付出一切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下山来,让我听到黑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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