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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_麦家【完结】(30)



  所以,给思思写信时,我特意用了两层复写纸,于是那封信出现了三份,其中一份是你的(另有一份是单位要存档的)。

  你可以先看我给你姐姐的信,那样你就明白——一开始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到今天(谁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才收到我的信。

  因为,我在信中说的是你父亲的事,尚未解密的事。

  等待解密的过程,就同等待我们的命运一样,我们深信"这一天"一定会在未来中,但"这一天"何时出现,只有天知道。

  也许,你看我给思思的信,已经发现,那封信我是在半年前就写好的,为什么给你的信要到今天才来写?其实,虽然我很知道,你是那么希望我告诉你"那件事"——你父亲在遗书中提到的"那件事",但同时我也很知道,我是绝不可能满足你的。

  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给你写这封信的,想不到,事qíng现在出现了我始料不及的变化。

  正是这个变化,让你一下拥有了"那件事"的知qíng权。

  事qíng是这样的。

  前两天,总部王局长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他会见了我,并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父亲的我不知道的事,其中就谈到"那件事"。

  当时我一下愣了,因为你知道,"那件事"完全是我和你父亲的秘密,老王局长他怎么会知道呢?原来你父亲头一天给我留了遗书,到第二天,就在他死之前,他又用生命的最后一点气力把"那件事"如实向组织上"坦白"了。

  因为事qíng关系到破译局的秘密,说之前无一外人在场,所以这事你们是不知道的。

  当时在场的只有王局长一人,听他说你父亲说完"那件事"后,像是终于了了人世间的一切,说走就走了,以至你们都差点没时间跟他告别。

  啊,师傅啊师傅,千不该万不该啊,你何苦说它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哦,师傅,听我说,你想的和说的都不是事实,说了只会叫我难过的。

  我现在真的很难过……现在我反倒很想跟你说说"那件事",因为我想既然你父亲自己已经把事qíng说了,给我的遗书也成了废纸一张,何况他说的不是事实,我有必要对它进行更正。

  阿兵,看了我给你姐姐的信,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父亲是专门破译密码的,这桩神秘又yīn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jīng英都折磨得死去活来的。

  相比之下,你父亲是幸运了又幸运的,在他与密码之间,被折磨死掉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密码。

  他一生共破掉7部中级密码、3部高级或准高级密码,这在破译界是罕见的。

  我想,如果诺贝尔设有破译奖,你父亲将是当然的得主,甚至可以连得两届。

  我是1983年夏天到701的,当时你父亲已经破译了一部准高级密码,6部中级密码,因而身上披挂着等级荣誉,但破译"沙漠1号"密码的新任务又似乎把他压迫得像个囚徒,每天足不出户的。

  "沙漠1号"密码简称火密,是苏联70年代末在三军高层间启用的一部世界顶尖的高级密码,启用之初国际上众多军事观察家预言,20年之内世界上将无人能破译此密: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了反倒是不正常的。

  从你父亲破解3年蛛迹未获的迹象看,这决非危言耸听。

  我至今记得,你父亲第一次跟我谈话,说他在破译一部魔鬼密码,我要是害怕跟魔鬼打jiāo道就别跟他gān。

  10年后,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听信你父亲的话,因为在这10年里我们付出的努力是双倍的,我们甚至把做梦的时间都用来猜想火密深藏的秘密,但秘密总在秘密中,在山岭的那一边。

  有时候我想,毕竟我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囊中已揣着足够他一辈子分享的光荣,即使这一搏输了他毕生还是赢的,而我一个无名小卒,刚上场就花十来年时间来搏一场豪赌,确实显得有点糙率和狂妄。

  第44节:垂死挣扎

  很显然,如若这一赌输了,我输的将是一辈子。

  但在10年之后再来思索这些问题无疑是迟了,以你父亲的话说,这不是聪明之举,而是愚蠢的把柄了。

  在你父亲鼓励下,我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变成了某种发狠和野心,有一天,我默默地把铺盖卷带到了破译室。

  你父亲看见了,丢给我他寝室的钥匙,要我把他的铺盖也卷过来。

  就是说,我们准备做垂死挣扎。

  以后我们就这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你父亲一直迷信人在半夜里是半人半鬼的,既有人的神气又有鬼的jīng灵,是最容易出灵感的,所以长期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一般晚上8点钟就开始睡,到半夜一两点钟起chuáng,先是散一会儿步,然后就开始工作。

  这样我们的作息时间基本上是岔开的,因此我很快发现了你父亲一个秘密:睡觉时经常说梦话。

  梦话毕竟是梦话,叽叽咕咕的,像个婴儿在呀呀学语,很难听得懂意思。

  但偶尔也有听得懂的时候,只要能听懂的,我发现说的多半是跟火密有关的。

  这说明他在梦中依然在思索破译火密的事。

  有时候他梦话说得非常清楚,甚至比白天说的还要清楚,而道出的一些奇思异想则是极为珍贵的。

  比如有一天,我听他在梦中喊我,然后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一个关于火密的很怪诞的念头,说得有模有样,有理有据,像给我做了一番演讲。

  讲完了,我感觉他说的这念头简直离奇透顶,却又有一种奇特的诱人之处。

  打个比方说,现在我们把火密的谜底假设是藏在某个遥远地方的某一件宝贝,我们去找这个地方首先要做出选择:是走陆路还是水路,或者其他途径。

  当时我们面临的qíng况是这样的,眼前只有乱石一片,一望无际的,看不到任何水面,所以走水路完全给排除了。

  走陆路,我们试了几个方向走,结果都陷入绝境,不知出处在哪里。

  正是在这种水路看不见、陆路走不通的qíng况下,你父亲在梦中告诉我说:乱石的地表下隐藏着一条地下河流,我们应该走水路试试看。

  我觉得这说法非常奇特又有价值,尝试一下,哪怕是错误的,也会长我几分在你父亲心中的形象。

  所以,第二天,当我证实你父亲对夜里的梦话毫无印象时,我便把他的梦话占为己有,当作自己的观点提出来,一下子得到了你父亲的高度认可。

  请记住,这是以后一系列神奇和复杂的事qíng的开始,前提是我"剽窃"了你父亲的思想。

  然后,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当我们这样去尝试时,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立足的乱石荒滩底下果然暗藏着一条河流,可以带我们上路去寻觅想像中的那个地方。

  于是,我们整装出发了。

  啊,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个我们用十多年辛劳都无法企及的东西,最后居然如此yīn差阳错地降临!这是破译火密最关键的一步,有了这一步,事qíng等于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还有二道重要的关卡是不能避免的:一是选择哪里上岸的问题,二是上岸后是选择在室外找还是室内找的问题。

  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打比方说的。

  所有的比方都是不真切的、蹩脚的,但除了这样说,我又能怎么说呢?老实说,如果不打比方,如实道来,不但你看来不知所云,而且你将永远无缘一睹。

  我是说,如果我把我们破译火密的具体过程如实说了,这封信恐怕难以在你的有生之年内解密。

  话说回来,如果上面说的"两个问题"一旦解决掉了,那么我们无疑可以极大地加快破译进程,也许转眼间就会破译。

  可如何来解决那两个问题呢?我又寄望于你父亲的梦话,很荒唐是不?荒唐也只有任其荒唐了,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渠道。

  于是,从那以后我一直很注意收集你父亲的梦呓,凡是听得懂的,不管跟火密有关无关,都做了笔记,反复推敲,仔细琢磨其中可能有的灵感。

  但说真的,我从内心里已不相信还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事qíng太神奇,出现一次已经奢侈得令人匪夷所思,哪还敢再三求之?连幻想都不敢了,就是这样的。

  但事qíng似乎下定决心要对我神奇到底,每次到需要我们作关键抉择的时刻,你父亲总是适时以梦呓的形式恰到好处地指点我,给我思路,给我灵感,给我以出奇制胜的力量和法宝,让我神奇又神奇地bī近火密的终极。

  冥冥中,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你父亲,话语少了,感qíng怪了,有时候一只从食堂里跟回来的苍蝇,在我面前飞舞着,忽然会让我觉得无比亲切,嗡嗡的声音似乎也在跟我诉说着天外的秘密。

  就这样,两年后的一天,我们终于如梦如幻地破开了火密,在人类破译史上创下了惊世骇俗的一页。

  我现在想,如果一开始就让我与你父亲同居一室,随时倾听他的梦话,那我们也许会更早地破译火密;如果能让我听懂你父亲的所有梦呓,那么破译的时间无疑还要提前。

  我甚至想,虽然破译火密是世上最难的事,但如果谁能破译你父亲的梦呓,这也许又会变得很容易。

  gān我们这行的都知道,世上的密码都不是在正常qíng况下破译的,而是在人们有心无意间,在冥冥的yīn差阳错间,莫名其妙地破译的。

  破译家的悲哀在于此,破译家的神奇也在于此。

  但是,像我们这样鬼使神差破译火密的,恐怕在神秘的破译界又是创了神秘的纪录的。

  凯旋也是落难。

  刚刚摆脱火密的纠缠,一种新的纠缠又缠上了我和你父亲,这就是:美丽的皇冠该戴在谁的头上?这个事qíng说起来并不比火密简单,首先制造复杂的是我和你父亲的诚实和良心,我们彼此都向组织上qiáng调是对方立了头功,真诚地替对方邀功请赏。

  这就是说在我和你父亲之间,我们谁也没有抢功劳,没有损人利己,没有做违心缺德的事。

  这我绝对相信你父亲,我也相信自己。

  我说过,当你父亲第一次托梦给我灵感时,我没有如实向他道明事实,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后来几次不仅仅是这样,后来我还有这样的忧虑:我怕如实一说,会影响你父亲一如既往地托梦给我。

  这完全是可能的,他本来是"无心cha柳",可一旦被我道破,"无心"就会变成"有心","无意"就会"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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