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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_麦家【完结】(31)



  有些事qíng是不能苛求的,苛求了反而会变卦。

  正是这种担心,我一直不敢跟你父亲道破他梦呓的秘密。

  不过我早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破译了火密,我是一定要告诉他真相的。

  第45节:平分秋色

  所以,火密被破译后,当你父亲热烈地向我祝贺时,我一五一十全都跟他如实说了。

  我这么说,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父亲幸福地来接受这一胜利果实,这也足以证明我刚才说的话——当初不说,不是我想抢功。

  然而,你父亲根本不相信我说的,包括我拿记录托梦的笔记给他看,他也不相信,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总之,不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总以为我这是在安慰他,是我对他尊敬的谦让。

  当然,这事qíng说来确实难以相信,它真得比假的还要假,若以常理看没人会相信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把他的梦话录下音,有了录音,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录个音本是举手之劳的事,而你父亲恰恰就是这样想的,认为如果真有那种qíng况,我一定会做录音的。

  可我就是没有。

  事qíng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谁知道有一天我们还要为荣誉你推我让的?不过你推我让,总比你抢我夺要好,你说是不?不,事qíng远不这么简单。

  事qíng到了机关,到了领导那里,到了上报的材料上面,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第一次审阅上报材料,你父亲看关键之处没我的名字,当即作了修改,把自己名字圈掉了,同时加上我的名字。

  然后轮到我看,我又划了你父亲画的圈圈,同时把自己的名字涂掉了。

  第二次审稿,你父亲把材料上我俩名字的顺序做了个调整,把自己的大名挂在了我之后,我看了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上面的同志正是从我这个坚决的举动中,更加坚信你父亲所以这么抬举我,纯属是出于友qíng和对徒弟的关爱。

  换句话说,虽然我和你父亲同样在为对方请功,但上面的同志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请"是真的,而你父亲是假的,是在设法施恩于我。

  可崇高而光辉的荣誉岂能徇私?徇了私,"上面的同志"岂不要怀疑有人在玩忽职守?所以,材料虽经几番改动,但最后又回到原样:关键之处没有我的名字。

  这是组织纪律的需要,也是合qíng合理的。

  确实,我一个无名小辈哪有能耐上天揽月?顶多是替师傅打了个不错的下手而已,即便有些功劳一并记在师傅荣誉薄上也属理所当然,岂能与师傅平分秋色?这大抵就是当时上面同志的心理,基本上也是我的态度。

  说真的,事qíng最后这么落场,我绝无不平不满之念,更无冤屈之言。

  我觉得事qíng本该如此,心里由衷地替你父亲高兴。

  然而,你父亲却由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总觉得是窃取了我的功劳,对我不起。

  开始,他还努力想改变局面,连找几位领导说,要求重新颁发嘉奖令,与我分享荣誉。

  但这又谈何容易?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上面同志认定嘉奖令有错,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他们从不认为有错。

  我不出怨言,就是嘉奖令无错的最好证明。

  这种思路无疑是正确的。

  正确的事qíng就该执行,就该宣传,就该发扬光大。

  就这样,各种荣誉就像cháo水一样,一làng盖过一làng地朝你父亲扑来,英雄的名声像狂风一样在上下席卷,并且远播到每一个可以播到的角落。

  殊不知,越是这样,你父亲心里越是惶惶不安。

  可以这样说,开始他的不安更多是出于对我的同qíng,所以他极力想为我鸣不平,但后来的不安似乎已有质的变化,变得沉重,变得有难言之隐,好像他有什么不光彩的把柄捏在我手上,惟恐我心里不平衡,把事qíng的原委捅出去。

  不用说,我真要向他发难,他和众多上面同志岂不要贻笑天下?事qíng到后来确实弄巧成拙,弄得你父亲两头做不成人,对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对上面他总担心有天事发,弄得大家láng狈不堪。

  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把记录着他托梦给我的笔记本都当他面烧了(这无疑是我要向他发难的最有力武器),但我的努力似乎很难彻底治愈他的不安。

  当然,从理论上讲,烧掉原件并不排除还有复印件秘密存在的可能,而我一口口声声的保证又能保证什么呢?这不是说你父亲有多么不信任我,而是你父亲认定这事qíng欺人太甚!既是欺人太甚,我的感qíng就可能发生裂变,甚至跟他反目成仇,来个鱼死网破什么的。

  所以,后来他一边用各种方式对我进行各种可能的补偿的同时,一边又念念不忘地宽慰我,提醒我,甚至恳求我咽下"那件事",让它永远烂在我肚子里,包括在临死前还在这样忠告我。

  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是我们朴实的良心在起坏作用。

  在我们各自良心的作用下,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变得乱套了。

  我真后悔起初没把他的梦话录下音,再退一步说,如果早知这样,当初在荣誉面前我又何必推来让去的?但我说过,事qíng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也是出于对你父亲的敬和爱。

  我又何尝不想要荣誉?只因为我太敬爱他,觉得去抢他的荣誉,我于心不忍,谁想得到事qíng最后会弄成那样,那同样令我于心不忍!然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要说,不是我和你父亲自己制造的,而是上面的那些被世俗弄坏了心机的人造成的。

  有时候,我觉得对你父亲来说密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码之外的东西,就如走出红墙他无法正常又健康地生活一样,让他走出破译室去破译外面的世界,破译外面人思的、想的、做的,那对他才是折磨,是困难,是不安,而至于真正的密码,我看没有哪部会叫他犯难而不安的。

  你知道,你父亲后来又返回红墙了,其实是又去破译密码了。

  这次他破的是一部叫"沙漠2号"的密码,又称炎密,是火密的备用密码。

  炎密作为火密的备用密码,在火密已经被使用快20年后,它基本上可以说是被彻底废弃了,哪怕对方知道我们已经破译火密也不会启用。

  这是因为,当时对方已经即将研制出"阳光111"密码,在这种qíng况下,他们即使知道我们已破译火密,决定更换新密码,也不会换用炎密,因为炎密和火密是同代密码,既然老大都已被破译,又怎能指望老二幸免于难?这就是说,当时对方启用炎密的可能xing几乎已经不存在,所以破译它的价值几乎也等于零。

  可又为什么还叫你父亲去破呢?用王局长的话说,就是想给他找个事做。

  当时你父亲的qíng况你是知道的,如果长此下去,病qíng势必愈演愈烈,结果必将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时。

第46——49节

  第46节:被病魔击垮

  老王局长告诉我,他正是担心你父亲出现这种病发不愈的qíng况,所以才出此下策,安排他去破译炎密,目的就是想让他沉浸在密码中而不被病魔击垮。

  换句话说,组织上是想用密码把他养着,把他病发的可能xing掐掉,让他无恙地安度晚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得到破译炎密的巨大喜悦居然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可恶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从重新走进红墙,到破译炎密,你父亲仅用了一百多天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破译火密已有的经验,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你父亲确实是个破译高手!啊,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这对你父亲来说也许是最贴切不过的,贴切得近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至死也未能破译自己的密码:"那件事"的密码。

  这密码的密底其实就是我说的,可他总不相信。

  所以,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我给你写的这封信,那样他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那样,他在天之灵也许就不会再被无中生有的愧疚纠缠。

  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思思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看见你父亲的"又一个悲哀",从而给她造成更多的悲伤……二号山谷分东院和西院,走进东院,一看就像个单位,有办公楼、宿舍房、运动场所和人影声响,等等。

  这里曾是老王的天下,即培训中心。

  走进西院,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单位,几栋零散的小屋,隐没于葱郁的树林间,人影了无,寂静无声。

  但寂静中透出的决不是闲适,而是森严。

  我初次涉足这里,看它寂静落寞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它竟是行动局的办公地,还以为是701接待上面首长的地方。

  没有人怎么行动?我问。

  答:如果人都坐在家里又怎么叫行动局?可谓一语道破。

  答话的人就是我那位搞谍报工作的乡党,人称"老地瓜"的老吕。

  老吕不善言辞,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缘故。

  老吕不抽烟,据说70年代"抗美援越"期间,他在越南"行动",搞谍报,有一次,他在某酒店大厅里接了一支某女士递给他的烟抽,不久便昏迷过去,差点丢了xing命,从此再不沾烟酒。

  出门在外,老吕总是穿戴整齐,脖子上挂着相机,腕上箍着手表和手链,头上戴着四季分明的帽子,胸前cha着两支钢笔,像一个偶尔出门的游客。

  这些玩艺儿是不是武器或谍报工具,我不得而知。

  问过老吕,说是没有,可我又怎能相信他说的?他是个老牌间谍,老地瓜,所有的真实都在眼睛里,不在嘴巴上。

  老吕有本相册,很有意思,首先是很老派,封皮是手纺的粗布,相页是huáng不啦叽的土纸,装订是麻线,整个土得掉渣;其次是很古怪,说是相册,却有大半不是相片,而是各式各样的纸条和报纸剪贴。

  其中扉页就是半张香烟纸,上面有他的手迹,是这样写的: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

  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们所从事的职业是世上最神秘也最残酷的,哪怕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早把生命置之度外。

  你好。

  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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