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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11)



  “回头你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我说你看上去挺不错的,但我不知你是个有家室的人。”

  “否则你会喊她让我滚?”

  “不,你不了解林达。”

  “可她了解我,我没有欺骗她。”

  “我知道,她说过。”

  “她不应该爱上我。”

  “你爱她吗?”

  “……”

  “我希望你是爱她的。”

  “我其实没有权力爱她。”

  “不,你不了解她,其实除了爱林达什么也不想要,因为她知道要不到的,要到的也要失去……”

  现在我知道,几年前,在大学的时候,林达和一个吕姓的同学相爱过。大学里的恋爱真真假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没有几个人是当真的,因为谁都不敢对自己的未来下赌注。而林达他们却爱得特别认真又疯狂,爱得死去活来,不留一点余地,甚至明目张胆地在校外租了一间民房公开同居。他们的爱一度成了校园里爱qíng的经典,不时发布出一条条动人又令人兴叹的有色新闻。校园里几乎每天,起码每个礼拜都有相爱的人在分手,在抛弃昨日的爱,林达他俩的爱使同学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永远不会分手的。但林达在课堂上昏迷事件发生后的不久,两人就分手了,经典的爱成了经典的恨,成了校园里爱qíng的笑柄。令林达更伤心的是,没有人同qíng她,同学们都觉得他们应该分手。谁愿意跟一个患有这种神秘又可怕疾病的人结婚呢?为此林达吞下一瓶安眠药,试图自杀,好在抢救及时,没有酿成恶果。

  “这场爱qíng对林达的伤害之大简直难以言喻,失去爱并不是最大的伤害,最大的伤害是她没有了秘密,没有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同学们都知道她的病了?”

  “其实开始知道的人并不多,后来他们分手的事qíng反而把她的病qíng附带着宣扬了又宣扬,最后几乎闹得无人不知。”

  “其实这有什么,难道残疾人不活了?”

  “不,你说得不对,如果她的病是长在外面的,想隐瞒都瞒不住的,那她也不可能把它当作秘密隐瞒起来。问题是她的病太容易隐瞒,所以她就想把它当作自己的秘密藏起来,不叫人知道,正因为这样,秘密一旦泄露她便会生出羞耻感。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林达的内心很自卑。”

  “我有这种感觉。”

  “她的自卑有时候是通过过分的自尊反映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沉默和孤独表现的。我曾经想,她患这种病的感觉也许更像一个同xing恋者,甚至还要更糟糕。”

  “恋爱不成一定使她对这个病增加了羞耻感,内心更自卑了。”

  “从那以后,林达就没有了嫁人的念头。她曾经跟我这样说,结婚就意味着要bào露她的恶病,要叫人瞧不起,这样她还要结什么婚呢?所以你不要有内疚感,就我知道,林达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任何人都没想过。在她想来,曾经那么用心相爱的人都没有娶她,再有谁还会娶她呢?”

  “你也这么觉得?”

  “不,我不这么看。可是你要知道林达内心很自卑,由于这种自卑她又变得很偏执,很容易把一个事qíng想极端,而且只要她认定的事qíng任何人都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林达,我太了解她了。”

  “你真的很了解她。”

  “相信我,林达不会伤害你的,她早已断了做谁妻子的愿望。你爱她吗?不要你娶她。”

  “……”

  “她很爱你。”

  “……”

  “她真的很爱你。有一次她跟我说,每次你走时,她都要守在窗前,等着你走出楼道,走进她视线,然后望着你离去。”

  我觉得我jīng神要崩溃了。我求她别说这些。我说我们再打个电话问问看,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她掏出传呼机看了看,说林达醒来她爸会打传呼告诉她的,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同意打电话看看。我们走到电话机边,她似乎有点害怕拨电话,跟我报了一个电话号。我拨通电话,听到对方接话后把话机扣在她耳朵上。她只喂了一声,然后就一直在听。我看她拿话机的手在虚弱地抖。挂掉电话,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突然,我听到一个要哭的声音。

  “她爸说林达的心跳在减弱,这样下去……她爸说,如果老是这样……林达,你醒醒吧,你快醒过来吧……”

  说着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指fèng间流出泪水。

  六

  你会去看她吗?

  这是张莉跟我分手时丢给我的问题。

  然后的整个晚上,我脑袋里塞满了张莉的这个声音,我也不断问自己,我该不该去看她,要去的话又该如何找托辞,什么样的托辞是最无可挑剔的?我是个胆小又虚弱的人,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因为当我面对这些问题时,我心里头挤满了莫名的惧怕和忧虑,家里的,单位的,西宁的,我总觉得这里面隐藏着我随时可能对付不了的疑问和危险。如果没有九寨沟之行,我的处境可能要好得多,但现在已没有这个如果,我又要出门,理由在哪里?资费又在哪里?还有,去了以后我又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林达家人?这些问题像绳索一样捆在我身上,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双腿发软,一种盲目的内疚,一种过度的期望纠缠着我,折磨着我,使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天刚发亮,我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火车站,立在进站口,望着一个个持票入站的背影久久发呆。这时候,我qiáng烈地感到我是多么想出发,多么想看见林达。一刻钟后,我手里捏着赴西宁的火车票,离开了火车站。

  火车是晚上6点钟的。上午我到单位请了假,下午我傻乎乎地去转悠了两家医院,想看看有没有类似林达这种病例,有的话也许可以了解点什么,结果一无所获。我甚至连去哪个科室打问都不知道,楼上楼下窜了几个病区,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垂危病人要死的模样,心里更是惶惶不安,最后我几乎是逃走的。

  从医院出来,在乱糟糟的光华路上,我不经意看见一家网吧,突然想也许网上会有这种病例,便回到家里,上了网。先分头打开了几个聊天室,把有关林达的qíng况敲在电脑上,撂在那,回头我又进行了几个关键词的搜索。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网站的问题,搜索到的东西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就是洋洋几十万字,根本无法看。这样,我又回去聊天室,看有没有谁给我留下什么。在“新làng”网聊天室里,我看到一个署名浙江二医大附院的叫海cháo的人给我留着了这样的言:

  你所说的病例七年前我在北京协和医院“读研”时碰到过一例,是铁路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也是个女的。据我所知,她是13岁那年首次发病的,后来断断续续地发作,到我见到她时已19岁,六年中先后发病11次(发现的)。她发病的症状和你朋友几乎一样,那一次我亲眼看见的,看上去跟昏睡没有两样,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听她家人说,以前她发病时用不了多久,快则几分钟,慢则十几分钟也就苏醒了。但我见到的那次时间比较长,送来医院时昏迷已有半个小时,不过到医院后不久,还没等我们给她做什么检查,她自己就醒了。我们给她做各种检查,发现她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她自己也谈不出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和异常。奇怪的是,从她已有的11次发病的记录看,有7次是在表演或者排练中,有2次是在户外剧烈运动时,有1次是在负重上楼时,另有1次是在桑拿室里。除在桑拿室那次是在冬天外,其他几次发病时间都在夏天或者天气比较热的时候,而且每一次发病时她身体都是大汗淋漓的。这不禁使人怀疑她的发病可能跟身体的热度有关系。在她家人允许下,我们对她进行了一次试验,让她在大热天去洗了个桑拿,结果就昏倒在蒸气房里(第七分钟时)。更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将她置于冷水池后,不出一分钟她又醒了,很灵验的。这足以证明她的昏、醒跟身体热度有着密切关系。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神秘的病,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导师都是闻所未闻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再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人,哪怕是听说的。

  我试着跟他搭话,发现他还在网上,于是我向他讨教——

  “请问她后来的qíng况如何,病qíng是恶化了还是好转了?”

  “我后来与这位病人没什么接触,听我导师说,她后来好像没有再发病过,只是从此离开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他消耗体力的活动也都被严格禁止。也就是说,当严格禁止体力活动后,她的病qíng也就被控制了。”

  “期间有没有药物配合?”

  “据我所知没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么病,又怎么给她下药呢?”

  “我能不能和你导师取得联系?”

  “暂时不能。他在英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你觉得我朋友会醒过来吗?”

  “不知道。但你不妨试试‘冷却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还有其他建议?”

  “没有。以我导师之见,这病目前还难以治愈,因为它太神秘,也因为它太罕见……”

  由于要赶火车,我只跟他聊到这儿,他似乎也只能告诉我这些。

  火车轻快地驶过了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山峦,正在往更加荒芜的北方驶去。

  有一会儿,我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huáng沙,不知怎么泪流满面。

  七

  林达父亲是个高个子,说话不冷不热的,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快60岁的人头发还这么乌黑发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像多数在医院里工作的人一样,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样的药味。我对这股味道从来很敏感,严重时甚至会恶心,那天开始的样子似乎很危险,胃子狠狠地翻了几下,好在胃里没什么东西,没有发生呕吐。

  医院是西宁市最好的医院,坐落在青海“国宾馆”边上,背后是西宁军分区的营地,每天早中晚都响着军号声。林达父亲在医院里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称号,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儿身上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里有的仪器都用过了,来会诊的医生也有几十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去兰州或者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这里是没指望了。”

  “听说北京协和医院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人。”

  “是个舞蹈演员?‘冷却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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