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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_麦家【完结】(12)


  “在网上,浙江二医大有个叫‘海cháo’的人说的。”

  “我也是听他说的。林达试过‘冷却法’了吗?”

  “没用。试了一次,冻了不到三分钟,心跳看着慢下来。”

  说到这里,林达父亲停在一间病房前,示意我进去。门开着,我看见病chuáng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白条纹的病员服,一动不动的。除了输液瓶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动,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动静。我走进去,走到chuáng边,看见久别的林达,喉咙像被什么拉开了似的喊起来。

  “林达,林达,林达……”

  “没用的,能喊得应就好了。”

  我已快一个月没见林达了,见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样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达几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个林达都要婉约动人,她睡得很沉静,就像睡在心爱的人身边,脸上露出安详和甜美。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睡觉的样子,现在我看着她安静沉睡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候。除了安详,我还注意到她的肤色好像变白了,也许是医院白色的墙壁和chuáng单映照的缘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不相信林达这样子是在告别生命。生命怎么可能是这么美丽、安详地走的呢?我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没有生病,她躺在此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召唤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她脸上。这时候,我惊呆了。

  “她身上怎么这么冷?她在发冷呢。”

  “自试了‘冷却法’后,她的体温就再没有上来过。”.

  “给她盖chuáng被子嘛。”

  “没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现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处于一种休眠状态,难就难在这,用任何药她都不理。”

  “这是什么?”

  “盐水,现在就靠它维持生命。你看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两下。”

  “现在是多少?”

  “就30多一点。好在她现在体温低,否则这个心跳很难维持生命。”

  “可……她心跳还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输液了,否则只会加速她心跳提前结束。”

  这种对话我感觉跟探险一样,随时都会杀出惊心的险恶。我想一个人跟林达呆一会,可当我送走林达父亲后,我又不知道该gān嘛。我呆呆地望着沉睡不醒的她,脑袋里变得越来越空白。有一种什么念头——也许是qíng意,也许是想发现一点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抚摸她的脸,然后是手,然后是身子。虽然隔着衣服,但我的手还是被她身体透出来的凉气吓得哆嗦不已。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安然的人居然已经病入膏肓,惟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只有一动一动的心电图,和一滴一滴的液体。我真觉得难以相信,世间有这么多种病,内部的,外部的,轻的,重的,痛的,痒的,为什么她什么病不得,独独得了这个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传来雄壮的军号声,我奇怪地想,她听到了吗?她听不见人的声音会不会听得见其他声音?既然她得的是这么一种神秘的病,出现神秘的迹象又有什么奇怪的。胡思乱想中,我居然去打开了窗户,甚至还想抱她起来,只是各种牵连着的线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头。呆在这里,我感觉时间是不走的,已经停下来,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渗透进了我血液里,让我浑身感到窒息和无力。

  晚上,林达父亲带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饭吃完了,我们才发现,刚才我们居然谁也没跟谁说一句话。

  天已经黑了,而远处山冈上还红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个太阳管辖的领地。虽然我心神一直处在一种游游离离的状态中,但我还是很容易发现了脚下这片土地跟我家乡,包括成都的种种奇妙的差异,这里似乎更接近安静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才来呢。”

  “你来还是走都一样,不会发生奇迹的。”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我们一块走。”

  “去任何地方都只是做个样子,说明她父亲尽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这必要吗?”

  “还是试试看嘛,哪怕明知是没用的。”

  “出门只会加大她体内消耗,我担心她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可不可请人来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又去请谁呢?”

  “难道……只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刚才我来喊你时,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

  “没有,我一直看着的,还是在34到35之间。”

  “但35的几率已经很小了,估计我们这会儿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区域了。”

  等我们回去看,果然如此:林达的心律已经永远告别了“35”这个渺小的数字。我们肩并肩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的两盏灯,一盏昏暗地亮着,一盏鬼眼似的闪烁着。窗帘已经拉上,那张缩在墙角的钢丝chuáng不知谁已经收拾过,并且已经换了新的chuáng单。

  “晚上你怎么打算?”

  “我就睡在这。”

  “楼上还有张chuáng,是我平时休息的。”

  “不,我就睡这。”

  “那我就在楼上,311房间,你可以随时喊我。”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和林达什么关系?”

  “我爱她,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包括其他人,有机会都会这样或那样向我发问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却不是这样的。这个答案完全是临时冒出来的。我对这个贸然的答案没有不满意,甚至有种犯了规又有幸逃罚的窃喜。

  夜风一次一次chuī开窗帘。

  八

  从家乡刚到成都时,我临时在报社办公室睡过半年钢丝chuáng。钢丝chuáng又软又硬,身子压上去,细软的钢丝会吃力地吱吱乱叫。这个声音我不会见怪的。这个声音在哪里都一样。这个声音在躺下和起来时都一样。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来,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这种过程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流逝。由于林达父亲不容置疑的悲观,我的陪护事实上已经失去实际意义,说白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尽管我对迎接种种不测早有防备,但事qíng一旦真的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接受不了。

  深夜2点钟,随着钢丝的又一阵吱吱乱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chuáng,然后又坐在了林达身边,这时候我第一次愕然地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了“32”的数字。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幻觉,因为整个夜里我都在惦念着这个数字,怕它突然跃然在我眼前,当然更祈求它不要出来。当确信这不是幻觉后,我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嚓”的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烧掉的钨丝。然后有一种盲目的屈rǔ,只觉得想骂人,想摔东西。再后来,我突然盯着仪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脉冲立即消失。不是说我守望了十几个小时就厌倦了,而是我对自己的希望厌倦了,绝望了。我知道,尽管“32”这个数字是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埋伏才杀出来的,但它的出现意味着林达告别生命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现在我全然明白林达父亲为什么那么悲观,严格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达向生命对岸走去留落的脚印,而这样的脚印林达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

  接下来的事qíng是荒唐的,说疯狂也许更准确。支持我做出疯狂举动的,首先当然是我不想林达就这么死去,然后是个弱智的想法,我想既然这样静躺只有等死,那么动一动呢,会不会像林达父亲说的“经不起折腾”?只要经得起折腾,我想她父亲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带她去“兰州或西安,甚至北京看看”,这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在这种迷乱的思绪中,我开始给林达制造种种“折腾”,先是摇chuáng,然后是动她四肢,然后又抱她坐起。我觉得这都是她以后出行必然要面临的,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同时密切注意着心电图的变化。前两项动作任凭我怎么变化节奏,心电图都没出现异常,最后一项起初也没有,直到我第五次抱她起身时,心电图突然急骤地猛抽了几下,接着脉冲便渐渐地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这也就是说,林达中止了心跳!

  好在过一会心跳又起来了,但心律已卑鄙地跌落到30(比刚才减少了2—3下)。我荒唐的试验就这样以失败告终。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以前面六个小时减少一次心跳的公式来计算,我所作所为的结果是让林达白白支付了12到18小时的生命,而她仅有的生命也许比这个时间还要短暂。

  可怕的事qíng总是超乎时间之外的,从心律发生急骤变化到现在已过去十几分钟,但我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勾着头,弓着腰,双手抱着她上身。等我清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只剩一只右手,左手已经被林达身体压得失去知觉。我在抽动左手时,右手因为用力,自然一摁,恰好摁在林达的胸脯上,一下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起先我没在意,后来等左手恢复知觉后,我又想起刚才硌我的东西。林达现在穿的是一件文化衫,肯定不可能是钮扣硌的,看她颈脖上也没挂什么。究竟是什么硌了我一下呢?我奇怪了。我把手又放回老地方,试探地触摸着,马上在她rǔ沟左上方一带触到了一垞异常的东西,它像是粘在Rx房上,我试着抠了两下,那东西并不松动,好像粘得很牢。我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长黑记的地方吗——

  她左rǔ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这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黏xing,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色和黏xing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色而毫无触感。在我们不久的xing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很有点神秘,每次做那个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激qíng引导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亲爱它,她就会显得特别的兴奋、迷醉,似乎它的感觉要比毗邻的rǔ头,甚至下身还要灵敏,还要qiáng烈。有两次她甚至只是凭着我对它的抚摸和亲吻,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销魂……

  说真的,这个东西的神秘xing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它藏着她的秘密,也藏着我的好奇。现在,好奇心驱使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要说这对我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时我的感觉似乎比第一次还第一次,而她冰凉的身体非但无法叫我联想起过去的什么,而且还令我有一种鬼祟的犯罪感。当我手一触到那垞异物后,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被烫了一下,我手猛地往外一抽,结果一下把她衣服撩开了。这时,我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呆了:黑记居然从原来的平面上高高拱起,变成了一垞ròu赘一样的东西!其形状基本跟原来差不多,还是半岛形的模样,只是略有增大,相比较拱起的高度是太明显了,高的地方(沉重的头部)几乎有rǔ头一样高。从色泽上看,它充满生机,黑得蓝莹莹的,黑得要冒出来,黑得四处乱挤。仔细看,周围还布有疏密不一、呈放she状的黑丝丝,像是皮下渗透的,而且也许是一直仰卧的缘故,往rǔ沟方向渗得尤为明显。整垞东西的重心也往rǔ沟倾斜。我再次试探地用手指头轻轻摁它,发现了它硬度的变化:越高出的地方越硬,最硬的地方(头部)几乎跟结了茧似的。不论是色泽,还是硬度,还是高度,其依次增减、变化的巧妙程度都像是自然生成的。我有种感觉,好像这片黑记自我最后一次触碰它后便活了,然后一直在慢慢生长,并将继续生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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