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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_[英]詹姆士·莱思登【完结】(22)

  我有两小时要打发,回办公室途中顺便开信箱,拿到一个系所使用的信封,里面是安珀请我帮她看的那篇文字。我迟疑地把那篇东西放在书桌上读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专心,只想着它的作者——无论何时,只要安珀在场,总是似乎能够鲜明无比地悬浮在我意识深层的舞台上,也总是给我带来某种忧虑感。我立刻捕捉到遥远过去的一丝痕迹:一声微弱的回音,就像敲锣之后袅袅回荡的、几乎听不见的最后一声回响。有时候我觉得,心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智——并非如我们喜欢想像的那样有无限的空间,反而是相当基本的器官,对于体验到的种种事物只有非常有限的类别,只凭极为粗浅的相似点就把各异其趣的种种现象归作一类。

  所以,有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真正分清楚过。比方说,你出生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狗的邻居,跟你后来移居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猫的邻居,两人都只被归类为“养宠物的邻居”。当你意识到原先被你联结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实毫无关系时,总是会有点震惊。以安珀这个例子而言,我意识到我先前把她的形象跟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人物混在一起:艾蜜莉·洛伊,我继父的女儿。不是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像。艾蜜莉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身材娇小,光滑的脸庞角度分明,神情专注;安珀则手长脚长,身材细瘦得甚至有点笨拙难看,长着雀斑,一头红金色短发,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长颈鹿的幼仔。但这两人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我必须承认安珀对我造成的影响确实达到欲望的程度),与其说是想占有新事物,不如说是想重新拾回某种被人夺走的、重要珍贵的东西。另外,她们也都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有能力摧毁我的事物。我不想去想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便扫视书架,寻找能让我分心的东西。一本小开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下来,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句题词,绿墨水已经褪色,整齐得像山脊上的一排松树的字迹写道:

  给我们心爱的芭芭拉:在你出外读大学、展开人生伟大梦想的当口,我们送这份礼物给你,让你记得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永远爱你的妈和爸1985年9月8日书的主人想来就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她继楚米齐克之后、在我之前使用这间研究室,会煮咖啡给学生喝,收到许多感谢信函,收集鼓舞人心的名人文句……而且,从她离家上大学的日期看来,她比我先前想像的要年轻得多,看来死时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想到这点令人心痛,尤其是看见她父母充满关爱的题词。我脑海里一阵轻微窸窣声,稍微改换内部场景:本来想像的慈祥老太太变成突然惨遭罕见恶疾夺去性命的年轻女子。这点令人心酸,不过既然我跟她素不相识,因此只感到浮浅的难过。我翻动光滑的书页,翻到《自作自受》。我十几岁之后便不曾再看过这部剧作,但那些句子在我读来,熟悉得简直像是自己写的。犯下风流过失的克劳第,“下贱的、畸形的劣种”译注:《自作自受》第三幕第一场。,锒铛入狱被判死刑。审判他的安奇罗虽被浪荡子卢契奥嘲弄为“这个没有阳具的摄政”译注:同上,第三幕第二场。,但也努力对抗自己难以控制的冲动(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诚意)。还有克劳第的姐姐,贞洁的伊莎贝拉,即将进入修道院做修女,却遇上安奇罗,触发了他爆炸性的色欲。准备“O级考试”时,在我们全是男生的班上,有一次我演过伊莎贝拉,如今我想起当时自己是如何以既反胃又兴奋的心情慨然表示,我宁死也不愿接受安奇罗要我与他春宵一度来救弟弟一命的提议。

  “即使那是我被判了死刑,”我记得我激动地表示,“我宁愿让狠毒的皮鞭抽在我背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只道一串串红宝石挂满我的身……”译注:《自作自受》第二幕第四场。我把书拿到书桌上,打算重读这部剧作,然而没读多久,艾蜜莉·洛伊就又飘回我的思绪。我忽然想到,我跟她开始有所接触,一定就是在我们念这部剧本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十五岁,从学校放假回家,学费已经是继父在付。他在肯特郡买了周末度假小屋给我母亲。我记得我搭火车到那附近的小站,他来接我时揉揉我的头发。我放下行李,我们两人一脸无助。我们对彼此完全没名没分——只是一个空洞,代表缺席:对他而言,缺席的是他自己的子女;对我而言,缺席的是在我五岁时因脑瘤过世的父亲。房子很小,罗伯(也就是我继父)只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因为前妻把他的钱卡得死死的。那里原先住的是庄稼人,窗户非常小,我母亲在那些小房间里摆满乡村风格的装饰杂物,但那房子还是顽强地显得郁郁寡欢。每次我们三个一起在那里度假,都得很努力避免惹到对方,这股情绪因之变成一种细致但强烈的忧郁,通常几小时后就会让我们陷入沉默。

  “你气色看起来有点差,亲爱的。”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我很好。”“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没有。”“你不肯找个朋友一起来住,我觉得真是太可惜了。”“我没事。”“这里有很多事可以做,骑单车啦,在蓄水池划船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抢着来这里作客呢。”“我得准备考试。”我不能说我绝不可能带朋友来这里,我脑海里已经对这件事投下否决票,原因在于我觉得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种严重的不对劲。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在我们的屋檐下,就连讲一句最简单的关于天气的话,听起来都虚情假意或别有用心;我母亲喜欢安排的那些社交活动有种问题重重、过于繁复的氛围,使每个人都渴望赶快结束。在我上的那些学校,我已经学会认命地接受这一切,但我可没兴趣跟任何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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