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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_[英]詹姆士·莱思登【完结】(31)

  她的来信是以蓝墨水写在米色卡片上,字迹整齐有风格,用斜体粗笔尖写成,看起来有一点像绘有图饰的古代手稿里的文字,但也活力十足——那些字母披挂着许多点点撇撇,仿佛在微风中摇曳。我回信告诉她,我父亲书没写完就死了,并附上其他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还说,若她凑巧来到纽约,欢迎随时来看我父亲的文稿。几星期后,她从剑桥来电,表示要过来一趟。三月一个沁寒的下午,她来到我住的套房,身上裹着斗篷似的深蓝长大衣,帽兜滚金边。我把父亲的文稿交给她就出去了,给她几小时不受打扰的时间。她谢过我,在临着那扇大钢窗的书桌旁坐下,窗外可以看见西河。我回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西下,卡萝的姿势跟先前一模一样,显然读得浑然忘我。“这些东西太有意思了。你父亲的头脑很独特。”我不想承认我从没看过父亲的文章,便把话题转向她的研究。她告诉我她正在写博士论文,论及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初期的欧洲关于纯净与污染的概念。研究的方向之一触及毒药和解毒剂,她一头埋进中世纪的药剂文献,配方包括粪石、狮鹫爪、赭色黏土、蝎子油、磨成粉的祖母绿等等,过程中偶然读到了我父亲的文章。

  令她感兴趣的是中世纪思想中心的若干矛盾吊诡,比方人们相信极端纯净与极端不净的东西都有同等的治疗能力,而要判定任何一种物质属于何者时,态度又相当模棱两可。我站在她身旁与她交谈——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床垫、书桌和她坐的那张椅子。我搬进来之后刻意保持家徒四壁,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尚不曾被物品殖民的新房间,有回荡不去的空旷——就像尚未落空的承诺。在如此空洞赤裸的背景衬托下,卡萝的存在更显得鲜活生动:一个全新的、眼睛发亮的人类现象,需要注意衡量。我注意到她没化妆,也没戴首饰。她近乎黑色的直发浓密滑顺地披在脸旁,闪亮有如头盔。

  她的嘴小且厚,唇角有弯弯的阴影,让她冷静严酷的表情多了一种几乎无法说明的欣悦。她没有打情骂俏,但也没有语带保留。我看她的时候,她坦诚地,甚至是挑战地迎视我的目光,仿佛想测试我的兴趣或我的胆量。她没戴饰品的手腕和双手纤细优美——手指长,精确柔软的关节本身看来非常聪慧。太阳落在霍伯肯市的烟囱后面。此时此刻,河水看来紧绷自持,仿佛一捧掬起的水,不会流动,只会像水银一般在你掌心晃动,冷冷燃烧。当时我还单身,而且不再满足于到那时为止我的恋爱生活所包含的短暂关系和逢场作戏。我已经意识到我不再想要“情人”或者“女友”,我要的是妻子。我要身旁有一样坚固长久的事物——既是堡垒,也是庇护。我要一个我可以(借用我读过的书中人物的说法)诚挚地、不带反讽地、没有无奈地去爱的女人。我已经开始保持自律禁欲,等待真命天女到来:部分原因是如此一来我遇到她时就不会另有牵扯,但更正面积极的原因是,我要在自己内心创造出接收性和敏感度都高的状态,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有利于我和她的初次邂逅。我相信人际关系能够触及某种神秘,在恰当的情况下,两个单独个体的相遇会一加一大于二,某种奇妙的事物会注入邂逅之中,将它提升,保护它永远不受日常生活的磨损毁坏。而那天下午,我在房里,站在卡萝身旁,便感觉到这样的神秘、这样的爱之洗礼,沉重又甜蜜地即将降临。

  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在我看来,那一刻我对她的了解并不亚于后来这些年逐渐累积的认识。我们高高俯视着河水,交谈暂停,两人之间有着强烈的感应,跟她人生的外在条件丝毫无关。就算她是在廷巴克图译注:Timbuktu,西非马利(Mali)境内之一城市。而非帕罗阿多长大,就算她有五个兄弟在演艺界工作而非两个姐妹在念医学院,就算她暑假是在洛矶山脉跟某个叔叔而非在鳕角跟某个阿姨一起度过,就算她是怕蜘蛛而非怕坐飞机……这些细节,尽管因为与她相关而带有魔力,但对于彼时彼刻那种本质的、灿亮的相互揭示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沉默地看着一艘平底驳船滑过金黄紫褐的河水,朝海驶去,船艉翻溅飞卷水沫。

  “你这里视野真不错。”卡萝说,转身对我微笑。 她注视我,一方梯形的深黄光亮透窗照进,照亮了那张美丽脸孔的坚定清晰轮廓。 我感觉自己被这幅画面镂刻、蚀印。 装着我父亲稿件的那个旧手提箱现在收在门厅橱柜里。尽管我费事地把它带到美国,但只要一想到去看里面的内容,我就感到一股几乎像吃了麻药的古怪疲惫。但不管这股疲惫代表什么隐晦的私人禁忌,现在都被急切实际的需要推翻。

  打开手提箱,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跟我父亲毫无关系:那一叠叠手稿上夹满了色彩鲜艳的箭头形回形针,卡萝用来标示日后还想再查看的段落。 她总是把正在读的东西夹满这种回形针,它们是她身旁永不缺少的各种物品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玳瑁发梳或斜体笔尖的银笔。这是我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的东西,第一次有物证显示她曾在这间公寓分享我的生活,看到它们使我深受震动。

  她毕竟还是留下了一点东西!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它们群集在我眼前,像亮闪闪的有翼昆虫。我感到失去她的强烈痛苦,同时也感到一股只要想到她就总能在我心中激起的温暖激情。我很容易就可能整晚坐在这里看着这些塑料小东西出神地想她,因此必须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专心阅读它们所夹着的那一叠叠发黄的厚厚手稿。 我让卡萝的记号引导我翻阅,以疏远的专注态度阅读,注意到我父亲心智的特点,他思考过程的强项和弱点,他喜欢用的字词;读他的东西让我有种戒备的愉悦,偶尔甚至挺有意思地认出自己与他思考方式的相似之处。每提出一个论点,他显然必须先聚集一大群权威人士来壮胆,再用一大堆晦涩的术语和外文字词加以巩固——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曾经注意到。而且他跟我一样,比较喜欢横向的联结,而非前进式的顺序叙事,这无疑是他没能完成这本书的原因之一。章节的片段分叉出大量旁枝末节,然后又再细分为脚注,而这些脚注则像有再生能力的肢体,奇迹似的自己长成又一个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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