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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人_[英]詹姆士·莱思登【完结】(9)

  既然没别的事好做,我决定读一读被改编为剧作的那篇小说。我小心避免去看窗台上的电话答录机(只要不确知卡萝没打电话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她可能打过),走向书架,取出卡夫卡短篇小说集,找到那篇小说。

  故事情节非常奇怪,讲的是两颗蓝色纹路、来路不明的球,在布伦菲德的公寓里到处跟着他,但几乎比情节更奇怪的是(也跟我对布鲁诺所言相反的是),我显然读过这篇小说。而且不只读过,还教过!字里行间到处是我自己在词句下画线、手写注记的痕迹。尽管如此,这篇小说读来一点也不眼熟。半个字也不熟悉!“秘密过着不受注意的单身汉生活,毕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因为现在有人,不管是谁,穿透了这个秘密,送来这两颗奇怪的球……”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特殊古怪的情节?我脑袋里的内容一定整个清除过,现在读来没有一个字是熟悉的。为了摆脱那两颗球,布伦菲德使出一招——倒退爬进衣柜,它们因之也得跳进去。“就在柜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布伦菲德猛然跳出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用力跳过了;他砰然关上门,转动钥匙,两颗球便锁在柜里。”布伦菲德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离开公寓。“现在他跟那两颗球分开了,他几乎完全不担心它们……”

  我还没读完这篇小说,视野角落突然出现一个跳动的银色小点。

  尽管我十二三岁之后便不曾再有过这种经验,但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放下书,紧张起来。

  一如我所畏惧的,那个小点愈来愈大,在我眼前来回闪烁跳动,像一群被激怒的昆虫。我站在客厅中央,无助地看着窗外,任眼前的幻象逐渐挡住中庭里的臭椿树和对面公寓窗内的灯光。片刻后,能看见的只剩天花板和四周墙壁的零星片段,再过一两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试图保持冷静,听着突然变得明显清晰的夜间声响——猴叫般的警车警笛声,中庭对面那家比萨店厨房屋顶上通风口的嗡嗡声。楼上的邻居库尔文先生打开一台电视,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公寓另一端打开另一台电视。隔壁有人冲马桶。然后,一如来时那般快速,挡在我眼前的东西消失了;接着,分秒不差,就在幻象的最后一丝痕迹消失的同时,我的头开始阵阵剧烈作痛,痛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常有这种偏头痛:同样是银色光点逐渐扩散,让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消失,留下严重激烈的头痛,一连五六个小时不会稍减,不管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最后母亲带我去看一个顺势疗法的医生,一个芬兰老头,在气味奇特的房里,四周摆着一个个盘子,盘内放着长石和一种黏黏的物质,他告诉我那是捣碎的红蚂蚁。他给了我五粒小小药丸,吩咐我每天晚上吃一粒,连吃五天。从此我的偏头痛再也不曾发作——直到现在。

  我走进卧室,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疼痛集中在前额中央,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想破骨而出——一会儿用榔头,一会儿用鹤嘴锄,一会儿用电钻。楼上库尔文先生的两台电视轰然作响,声音穿过薄薄的层石墙壁传来。自从他妻子几个月前死去,他就一直这样。有一次我半夜上楼向他抱怨,他打开门,不但毫无愧色还横眉竖目。他那张满是白色胡楂的满月脸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我才醒悟,他有一只眼睛是玻璃做的假眼,比另一只更亮更蓝。他身后的黑暗中有好几只小狗尖声吠叫,两台电视将耀眼色彩投射在对面墙壁上。“我老婆才癌症死掉没多久,你就叫我把电视关小声一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在楼上的噪音和前额的阵阵剧痛夹击下,我感觉房间的墙壁仿佛往内收缩,慢慢把我压扁。那个芬兰人的小药丸有什么成分?我纳闷。我用病人的混乱逻辑,试着思考什么物质可能跟这种形式的疼痛有顺势疗法的关系,最后判定是咖啡因:喝太多咖啡,偶尔会让我头痛。我起身,抓起外套出门。屋外密密下着软而湿的雨雪,像冰冷的芒刺挥之不去。我本想走到两条街外的那家波兰咖啡馆,但在这情况下只好直接走进那家网咖——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点了一杯三倍浓缩咖啡。 这地方到处是看起来颇为富裕的小鬼,身穿利落整洁的黑毛衣和便裤。在我自己这一代之后出现的可以清楚定义的两三代人之中,就属这一代最令我焦虑。在他们面前,我第一次感觉到随年龄增长而来的某种隐晦的羞辱。他们瞳孔缩小的平滑脸孔被显示屏映成蓝灰色,有棱有角的苗条肢体在键盘、鼠标、饮料、PDA之间优雅移动,手指点击不停,仿佛他们已经跟这些附加物一同演化了千百年。我喝着咖啡,看他们鱼贯钻出门去,仿佛一批有钱有势的蚂蚁,这时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角落有个公布栏,上面钉着各式传单,其中一张是舞台剧的宣传海报,上面写着:《老单身汉布伦菲德》,法兰兹·卡夫卡原著。 海报上模糊的图案是一个躲在衣橱里的男人,底下一排小字写道:伯戈米·楚米齐克改编。

  楚米齐克!再度看见这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阵微微动荡或起伏,仿佛远远某处换了档。先前在火车站那种稍纵即逝的不安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可以说相当惊讶地,我看出了原先就应该很明显的一点:铜钵里那枚硬币的消失只可能代表一个意思,就是我近来意识到楚米齐克这人的存在,也促使他相对意识到我的存在。此外,我不禁觉得他取走硬币(假设我猜想得没错,这事确实是他做的)这个行为有种侵略性,或至少是侵略性的守势,仿佛他要不就是想威胁我,要不就是视我为威胁。无论如何,他的名字如此意外地重现眼前,在此刻头痛欲裂的我看来,仿佛是召唤我也必须采取行动。 我起身付账。咖啡在我脑袋里飞掠、迸冒火花,在我脑中阵阵震动的干雷之外又增添了闪电效果。出了店,我往北、往东走,离开那些变得高档的街区,来到我所熟识的昔日的字母这里为版面,如版面更改,请注意!!!译注:曼哈顿东村一带有此别名,因为有A、B、C、D四条直接以字母命名的大道。有焦黑的分租公寓和宣泄郁积情感的涂鸦。然而即使在这里,也能感觉到市政府大力开展的新秩序。C大道与横向街道交叉的街角,以前都站着应召女郎:有些有毒瘾,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底下露出骨瘦如柴的大腿;有些住在东河廉租房,有快克瘾、有小孩,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眼睛闪闪发亮。现在她们都不见了,就像安奇罗宣言要扫荡罪恶之后,维也纳的鸨母也都消失无踪。如今这里唯一闪闪发亮的东西是重新安装的公用电话,一身“贝尔大西洋电话公司”的贴花装饰,银色的线路和肚皮在街灯下发亮。我远离它们,在依然密密下着、有如冰冷油漆的雨雪中低头疾行,直到抵达剧场。这地方相当朴素,位于地下室,上面的建筑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犹太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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