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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30)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米。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cha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白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chuáng前,就嗅到那亲切的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shòu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jiāo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dòng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ròu雄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qíng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太太鹤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鸿子对新进jì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jì女,老太太也不是鸿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jì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jì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免子ròu罐头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张裂着宽fèng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她从一只酱huáng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像地填到嘴里去。这位兔ròu峨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qíng。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搪衣药片的气味。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顷刻成jī爪。她用坚硬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说,你窃取了多少qíng报?”

 “你的奶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gān部?珍宝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xing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拨硫酸或极水。屠小英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qiáng烈地蜷缩着ròu体和灵魂,她的心1441

 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xingjiāo,你是他创造的,你的ròu体和灵魂都是他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jī。jī是恐怖

 的,但jī没有权力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ròu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铜号在咪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喷呐在优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gān部享用了。他用牙齿和手指享用你。你被jīng心洗涤过的ròu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题音乐;有斑斓的色彩;有惊心动魄的高cháo。

 他们用充满着qiáng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qíng、火热的复仇jīng神的生殖器轮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生殖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起的jīng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qíng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ròu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麻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兔ròu雄头厂的“女政委”(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皮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放下刚刚漱出过一口水的玻确杯(杯子高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几乎是yīn险地说。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迫害,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你受过迫害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受过的迫害,拼命地gān活,你gān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简单。”

 你想:我受过迫害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血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gān什么和怎样gān。”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她嘴唇的奇妙运动。她把话筒挂上了。她问你:“还有事吗?介

 “你可以走啦!“

 第一车间是宰杀车间。车间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讲一口相当优美的普通话。他的位置应该在舞台或电视屏幕上。他扔给你一件黑革连胸裙,一双崭新的高腰雨靴。他还关切地问你的脚的尺寸,是为了、也确实根据你的脚长为你调换了一双合适的雨靴。

 车间的南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dòng口,dòng口旁站着一个与你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见她。又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手持着一柄黑色的橡皮锤子站在dòng口一侧,dòng口外悬出来一块木板,颇似体育馆里的跳水平台。车间主任对你介绍qíng况,他说:“这是第一道工序:把兔子打昏。也叫‘为兔子敲警钟’。”

 主任示意那位提锤侍立的女人开始cao作。

 她的脚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机关,dòng口里有层透明的挡板缓缓地升起来,两秒钟后,一只褐色的肥胖家兔从小dòng里钻出来。她的脚松开,透明挡板缓缓落下。家兔蹲在悬空的木板上,左顾右盼,搔嘴抓须。她板着脸,半眯着眼,对准家兔的脑门,教捷而准确地打了一皮锤。家兔哇啦一声,栽下木板,恰好跌进一只小铁车里。她又用脚踩了一下机关,那小铁车就沿着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宽的钢轨,无声无息地滑行到一个开剥兔皮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样表演了一番,惟一不同之处,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色而不是褐色,其他的—包括跌下悬空木板时那“哇啦“一叫,都一模一样。

 “你如果愿意gān这工作,我可以把她调到别的工种去。在这个岗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约八百只兔子,并负责把它们分发到每位剥皮员面前。这个工作的要求不高,难点是,你手上的锤子要准确地打在兔子的脑门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许打第二下。如果打死一只,就要扣除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昏,也要扣除你当口工资的十分之一。”

 又一只糙绿色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铁皮小车里。那手持铁锤的女人呼吸平稳,神色安详,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一只兔子,亚麻色的兔子站在悬空水板上等待被皮锤击昏。

 “你考虑一下,”车间主任说,“如果要在这里gān,我可以先给你一百只兔子实习,练到一锤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当然,实习期间是只能发给你工资的。”

 你认为自己不适合gān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睛。

 车间主任把你带到第二道工序。他说:“按文雅的说法,这道工序的名称应该叫做:‘脱袍摘帽’,实际上就是趁着兔子还没清醒过来,把它的皮剥下来。”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没感觉到他和你的存在。

 ,’这项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坐着进行,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的人比较合适。”车间主任说。

 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色的兔子,倒挂在钩子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胀。她拿起一根带尖的通条,在兔子腿皮上捅开一个dòng。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把一条胶皮管cha进dòng里。一拧开关,气流18fIft地响着,气流在兔子皮和兔子ròu之间贯穿流通,兔子快速膨胀,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兔毛根根立起来,兔耳朵在颤抖。然后,她捆扎住兔腿,不让气泄出。然后,她用一把杨叶状的小刀从兔腹正中豁开,又在兔腿上捣弄几下,兔皮轻松地滑下来。一滴血都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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