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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_莫言【完结】(31)



 “这工作难度小,真正的难点有二:一是不能损坏皮毛;二是不许流血。”

 老太太已经把兔子处理完毕,兔子皮放在身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铁牌,一推,小车跑了。把luǒ体兔子—它依然颤抖着,眼睛里寒光闪闪—放在身体另一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木牌,一推,小车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犹豫啦,就在这‘脱袍摘帽’吧,实在不行再A换,”车间主任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gān好工作。”屠小英眼泪汪汪地对车间主任说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说,“我那里有一本详尽的教材,你拿回去看看。重点看第二章,那里边有关于你即将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技术要求、cao作方法、注意事项。明天早七点前来上班,误了点要扣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

 只用了两个小时,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就当众表扬屠小英是心红手巧的模范工人。

 你开始思念车间和工作。只有工作着才是幸福的。

 屠小英必须不停地把兔皮从兔身上剥下来,才能维持住内心平衡。冰凉的手在这工作中得到温暖。五颜六色的兔毛温暖你的手;一律鲜红的兔ròu温暖你的手。它们像可恶的阶级敌人一样,剥了皮心还不死。她喜欢把食指按在luǒ体兔子心脏的部位上,去感受那顽qiáng的、急速的心跳。每逢这时,你就感觉到一股新鲜的生命力注人你的体内,你的心和着它的心律在跳动,这和谐的跳动使你狂喜。你不能长久地把手指按在luǒ体兔子的心脏上—这样会影响你的工作效率—工作效率低影响经济收人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你不愿成为落后的人—为了不断地得到狂喜,你必须不断地将兔子脱成luǒ体。将luǒ体兔子从吊钩上摘下来,放进小铁车里;在这不可缺少的工作过程中,你的食指按着它的心,你既工作着,又享受着秘密的狂喜。于是你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同一道工序上的老太太们,是不是恨不得像剥兔子皮一样剥掉你的皮呢?

 有一天,旁边一位老太太挂起了一只rǔ白色的兔子。她瘪着嘴骂:

 “这只俄罗斯母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只俄罗斯母兔子!“

 老太太还说了一些极端肮脏的话,连我们这位素有恶名的叙述者都不愿转述了。

 车间里的老太太们都开心的笑着。添油加醋敲打着边鼓。在这样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与挂在吊钩上的那只rǔ白色母兔子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身体赤luǒluǒ的,梦中多次被人剥过皮。男人们剥,女人们也剥,连孩子们也剥。

 屠小英挂着汗珠、红润的脸(工作时她总是这样)变白了,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

 车间主任(那天他特别漂亮)挥舞着手臂训斥那位老太太:

 “刘金花,你工作时起哄,扣发本月奖金。”

 刘金花不服气。奖金被扣了。

 后来,有了不少谣言。

 后来,屠小英受车间主任指教,痛打了刘金花一顿(车间主任用一个小时教给了屠小英两个武术动作)。

 屠小英在等候与丈夫遗体告别的日子里,想着那富有魅力的工作。她的渴望是qiáng烈的。

 当等待晗仰丈夫遗容的焦虑和渴望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烧焦了时,校工会主席送来了二百元钱和一张大红证书。他说有关方面整理方富贵老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他生前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里说,他死后,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遗体告别,三不开追悼会,四要把遗体贡献给医学院,供研究之用。他说这二百元钱是医学院里给的(医学院买尸体一般开价一百元),方老师的jīng神感动了医学院所有的人。大红证书是医学院给的。一一艰难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张赤球目送着自己的替身用胳膊夹着纸板夹子走出了大门。他没有回头,这反倒使我有点六神无主。如果他在跨出大门那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他的脸上表现出愤怒和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表qíng,叙述者说:那么,观察者会产生一种主人对奴仆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居高临下的自豪感。他甚至是毫无怨优地拿起我的教案自由自在地走出了他的还是我的(?)家门,他代替我去第八中学讲物理……你听到在巷子里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的问候:“张老师,去上课?”你没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听到那女人低声地咒骂:“喝粉笔末子的臭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问话都不回答,绿帽子!大乌guī!”

 女人的骂声把张赤球拦腰打倒,他坠落在门槛上,像骑着一匹矮得不能再矮、瘦得不能再皮的马。马的脊椎挫痛了他的尾骨,痛楚沿着身体的中线上升,汇合在百会xué上。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席方平》,课文里说席方平被阎罗殿里的小鬼用锯子割成两半,后来又用一根白丝绦束起来。由中学语文课本想到中学物理课本,由中学物理课本想到中学物理教师,想到自己,于是他忘记了被分裂成两半的痛苦,从门槛上跃起来。一跃不起,两跃不起。最后,他抓着门槛缓缓地把身体提起来。

 瘫痪在chuáng的蜡美人吃下去的配方食物效力过去,她清醒地嚎叫着—她每天都变换嚎叫的调子。她多么像一只歌喉美妙的青chūn鸟l今150}MgtItt=,1天她的嚎叫像冷冷的大笑。她把“冷冷”和“大笑”结合在一起,冗全是有意为之。

 老婆上班去了(她上班时对我们发号施令,似乎把我们两人摆在同等位置上!一分为二!我被分成了两半?)她分配给你的任务(经商赚钱)沉重地压住了你。大球小球上学去啦。你第一次感到呆在家里的恐怖。恐怖的源泉是蜡美人的嘴巴。她虽然躺在chuáng上,但仿佛dòng察一切。

 在这种“冷冷的大笑”里,人是难以生存的,你想逃走。

 他没有逃走。他壮着胆子掀起那条大概是灰毯子改制的门帘,一眼就看到的不是蜡美人的眼睛,而是两只雪白的耗子。这是两只红眼睛、粉红嘴巴、毛色雪白的美丽耗子。它们正在啃着蜡美人的两扇耳朵。你第一次看到耗子啃人的耳朵。耗子啃着耳朵,粉红的小嘴上下、下上地移动着,与蚕吃桑叶的动作极其相似。它们见到你,并没有惊慌失措。你看到两只雪白的耗子抬起它们jīng致的头,好奇地打量着你。你感觉到它们对你持不欢迎的态度,因为你打扰了它们的盛宴。虽然白耗子仅仅啃吃了蜡美人耳朵的五十分之一,但那两扇肥甸甸的、挂着油泥的耳朵还是显示出一种狞厉的残缺美。她的耳朵仿佛是用蜂蜡塑成的,奇怪的是一滴血都不流。你咋呼了一声,它们才翘起前爪抹抹嘴,慢吞吞地缘墙而走。

 蜡美人停止哗叫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超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你第一感觉是被这两只眼睛看穿了;第二感觉是蚀骨的凄凉。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由此联想到你少年时亲眼看到的那场大战,—你曾告诉我们,方富贵也目睹过一场大战—房屋、树木、野糙,都在嫌烧,照翅着躺在门板上的重伤员。她身上的气味、伤员身上的气味、整容师头发里的气味,不分前后左右,混淆历史和现时,一古脑儿涌上你的心。应该挣点钱为老太太换一条gān净chuáng单,她毕竟亲手包过香椿芽猪ròu馅饺子给我吃,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想。

 你突然想起家中还有灭鼠药,便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找到。

 张赤球为了防止白老鼠再来啃他岳母的耳朵,又没找到灭鼠药,灵机一动,便翻出整容师的冬眠灵,用蒜臼子捣碎了,剁碎一块白菜拌上冬眠灵,盛了两碟,摆在蜡美人的耳朵两边。为了调动两位白耗子的食yù,他特意往两碟白菜里各滴了三滴扑鼻香的芝麻油。然后他就准备外出做买卖赚钱了。

 去做什么买卖?怎样赚钱?他茫然无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处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想到:方富贵正在教室里冒充我张赤球讲课。假张赤球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真张赤球骑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在这笔jiāo易中,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

 正在他感到前途迷茫、心乱如麻的当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推开虚掩的破大门走进来。你觉得这个老头儿十分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他。

 “你是张老师? 老头儿问。

 “您……“物理教师说着,听到远处一阵冷庵甩的巨响,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架天蓝色的起重机缓缓地歪倒了,随即从看不到的地上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

 “啊!’物理教师说。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jiāo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就坐会。”

 你只好给他撤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fèng着眼,深深地呼吸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guī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题斗争了十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摄手m脚往蜡美人的dòngxué靠拢。靠近灰毯子时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贴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dòng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目。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chuáng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十几次,绝非偶然),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jiāo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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