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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30)



 住在隔壁的战士们闻声跑来。

 “蛇……蛇……”冯琦琦结结巴巴地用手指着储藏室。李丹捏着手电筒走进去,对着chuáng铺下照了照,若无其事地说:“蛇为我们除害,很好嘛。哎,你不是上岛来考察‘生存竞争’的吗?就从这里开始吧!”

 “你别怕,蛇根本不会向人主动进攻,我刚来时也怕得要死,后来才不怕了。我们副班长说,他们刚上岛时,见蛇就打,结果把老鼠的天敌打光了,老鼠才猖獗起来。现在,蛇是我们岛上的重点保护动物哩。”苏扣扣说。

 “我敢跟蛇一个chuáng上睡觉。”向天说。

 苏扣扣说:“老向就会chuī牛皮!”有本事你把这条黑花蛇拿到chuáng上去,我今天夜里替你站一班岗。“

 “向天,去拿把铁锹来。”李丹支派走向天,对冯琦琦笑了笑,有的人以为小岛上除了音乐就是诗,可不知道小岛上还有粗话和牢骚。“

 “我是研究动物的。”

 “你研究人吗?人也是动物。”

 “马克思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我想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理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把钥匙。”

 “这是错误类比。”

 “哈?你还学过逻辑?”

 “只要拿出钱走到书店里,对当兵的和大学生一视同仁。”

 “你现在自学的方向是……”

 “正前方。”

 向天拿来铁锹,把那条和老鼠纠缠在一起的蛇铲出去,扔在糙丛里。惊魂未定的冯琦琦揿着电筒,把储藏室的每个角落都照遍了,唯恐再有一条蛇钻出来。

 第二天早晨,冯琦琦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海滩上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起初她以为大兵们在放机关枪,连忙爬起来一看,嗬!原来是四个大兵围在一起放鞭pào。海滩上落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碎纸片,空中弥漫着硝烟气味。苏扣扣那张娃娃脸上满是笑容,他站在一块突兀的礁石上,高声喊道:“妈妈,十七年前你在这个时刻生下了我,现在我站在大海中向你致敬!您的儿子十七岁了,能为您站岗了,身高一米六十二点五了,体重——不知道,反正比刚当兵时长胖了,妈妈,我挺想您,副班长说,站在礁石上高声喊您就会听到的——妈妈——!”

 冯琦琦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急忙跑回屋去拿来照相机,想把苏扣扣站在礁石上喊妈妈的qíng景摄下来,可是等她回来时,苏扣扣已经跳下礁石,向着她走来:“老冯同志,今天我过生日,副班长决定放假,全班为我庆祝,你愿意参加吗?”苏扣扣期待地望着她。

 “愿意,当然愿意。”苏扣扣站在礁石上那一番真qíng高喊,好像推开了冯琦琦心灵深处的一扇窗户,从那里chuī出了一股温暖的风,传出了一种委婉的音乐,使她鼻子酸溜溜地难受。她决定推迟自己的考察计划,先来考察考察这几个守岛兵,尤其是那个谜一般的副班长,也许,这比她原来的计划有意义得多。

 “副班长,老冯同志也要参加我的庆寿大会!”苏扣扣高兴地对李丹说。李丹笑着点点头。

 上午九点钟,cháo水退下去了。沙滩上,四个守岛兵和冯琦琦围圈而坐。

 “同志们,今天是小苏同志在十七诞辰。他基本上还是个小孩,可是他已经在这远离大陆的小岛上过了一年,晚上站岗,白天巡逻,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永远是那么欢欢乐乐,无忧无虑,我提议,为我们这个小兄弟的十七大寿,gān杯!”李丹眼眶cháo湿地说着,举起装满了白开水的搪瓷杯来。

 “gān杯!”四个搪瓷杯和一个铁碗碰到一起,水溅了出来。

 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白开水,苏扣扣提议:“今天是我的生日,每人要出一个节目为我祝寿,行不行啊?”大家都点头答应。

 “第一个节目,请副班长为我作首诗。”苏扣扣点将了。

 “胡扯谈,我哪会作诗?”

 “别谦虚了,‘副司令’,谁不知道你是大诗人,军区报上三天两头发作品。”向天嘴里嚼着冯琦琦拿来的巧克力说。

 “好吧。”李丹双手搂住膝盖,默想片刻,低低地吟哦道:

 我爱岛,

 我爱岛上的风。

 因为它永远眷恋着海岛,

 即使去趟大陆,

 也总是匆匆地赶回来,

 像一个忠诚的守岛兵。

 “这算什么诗?简直是大白话。”向天高叫道,“副司令,来一首有味的,关于爱qíng的。”

 “这一首里就全是爱qíng。”李丹说。

 “不假,全是爱qíng,那海风,不就像我老刘吗?即使去趟大陆,也是匆匆地赶回来。俺孩子他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扎煞着小手叫爸爸,当时我那心呐,全都是爱qíng啊!就像那大làng头淹没礁石,哗——!千百条小溪从礁石上往下流。我想,何必呢?守岛七年了,连儿子的义务都尽够了,该回去了。可俺孩子他娘说,海生他爸,只管走你的,别记挂俺娘们,我饿不着,冻不着,村里照顾得挺好,你就在那儿安心gān吧。领导上不撵你走,你自己别要求往家走,……咳,俺那口子,真不愧是胶东老根据地的女人呐……”

 “嗬,嗬,老刘,今儿是给扣扣祝寿,怎么又把孩子他娘给扯出来了?”向天不耐烦地说。

 “说吧,说吧,老刘,我愿意听!说说大嫂是怎么爱上你的。”苏扣扣道。

 “算了,不说了,还是给你祝寿。”

 “那么,老刘,唱支歌吧,唱个山东小调‘送qíng郎’。”苏扣扣说。

 “老刘,你行行好,千万别唱,你那嗓门杀人不用刀。”向天挖苦道。

 “老刘,唱吧。”李丹说。

 憨厚的老刘,脸上突然显得肃穆起来,他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擦着,擦着,脸憋得红红的,吭吃了半天,突然抬起头。他的嗓音醇厚,唱起歌来其实非常好听:

 送qíng郎送到大门外,

 妹妹送郎一双鞋,

 千针万线一片心,

 打不败老蒋你别回来。

 送qíng郎送到大路边,

 妹妹掏出两块大洋钱,

 这一块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这一块你拿着去买香烟。

 这些年来,冯琦琦听过各种各样的歌唱表演,但那些衣着华丽的歌唱家的歌声里,都缺乏老刘的歌声里所蕴含着的真qíng和魅力,老刘的歌声唤醒了她心灵深处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温qíng,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海làng上飘浮,而歌声就是托住她的làng花……

 “老刘,你唱得太好了……”冯琦琦举起水杯,说,“我提议,为小苏的十七大寿,也为老刘的那位妹妹,gān杯!”

 “gān杯!”

 “该你了,老向,出个什么节目?”苏扣扣问。

 “我?我说个笑话。有一个县官做寿。”

 “不听,不听,说过多少遍了。”

 “好,另说一个。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说:”你要这要那的,不怕人家说你是个高价姑娘吗?‘姑娘说:“生命诚可贵,爱qíng价更高嘛!’”

 “没劲。”老刘道。

 “我再说一个,不信说不笑你们。”

 “算了,老向。”苏扣扣说着,看了一眼李丹。

 李丹脸色yīn沉,额头上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副班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你的伤疤……”向天嗫嚅着说。

 “副班长,这样的坏女人不值得留恋,她跟你离了正好,你要是不嫌弃俺胶东姑娘长得腰粗脸黑,就让俺孩子他娘给你介绍一个,保证贞节可靠。”

 “那样,副班长可就回不了北京了。”向天说。

 “回北京gān吗?北京有什么好的?满街筒子是人,汽车来回窜,走个路都提心吊胆的,哪如俺胶东好,俗话说:烟台苹果莱阳梨,胶东姑娘不用提……”

 “好了,兄弟们,为了小苏的十七大寿,gān杯!”李丹举起搪瓷缸把半缸子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小苏,我也要为你出个节目吗?”冯琦琦低声问。

 “谢谢你,老冯同志,老冯,冯大姐,你就给我讲讲‘生存竞争’,‘最适者生存’吧……”

 “一切生物都有高速率增加的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生存斗争,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种间的个体斗争最为剧烈……而本种同xing的个体间的斗争更为剧烈,其结果并不是失败的竞争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后代。雄xing鳄鱼当要占有雌xing的时候,它战斗、叫嚣、环走……雄孔雀把美丽的尾巴极小心地展开,吸引伴侣……总之,对于两xing分离的动物,在大多数qíng形下,为了占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间发生了斗争。最qiáng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胜利。成功取决于雄者具有的特别武器,或者防御方法,或者魅力,轻微的优势就会导致胜利……这就是说,在自然界里,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当然,不一定适用于人类社会……”冯琦琦面红耳赤地解释着。她忽然觉得,她奉之为人生信条的理论有着明显的局限xing,对于人,对于这些兵,如果机械地套用和推论,那将要出现很多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冯琦琦同志。有的男人并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别武器’、‘防御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这些东西,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李丹说。

 三个战士瞅着他们的副班长和面色苍白的冯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烟雾。而这时,明丽的太阳竞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有大块大块的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滚滚飘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开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长làng,那长làng仿佛长得无边无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赶着向这片小小的沙滩涌来,海面上的鸟低低地盘旋着,惊恐不安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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