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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_莫言【完结】(31)



 “向天,今天早晨收听天气预报了吗?”李丹问。

 “没有。”

 四个大兵的脸都yīn沉起来。眼下正是台风季节,而这一列列的长làng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冯琦琦根本没来得及进行她的“生存竞争”考察,就被大风关了禁闭。她自小跟随当兵的爸爸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内蒙古糙原的白毛风,新疆戈壁滩的huáng沙风,她都见过,可是那些风比起008岛的风来,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长làng之后,“苏扣扣祝寿大会”仓皇而散(这个祝寿会本身就开得不吉利,冯琦琦暗想),刘全宝忙忙碌碌地去做饭,苏扣扣到岛上的山泉那儿去背水,李丹和向天和着水泥堵塞房子裂开的fèng隙。冯琦琦从向天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这排没有任何防风加固措施的简陋住房还是六十年代初期第一批驻岛兵盖的,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甘泉岛守备连向要塞区后勤部连打了几个关于翻修008岛营房的报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妈的,老子要是在这次大风中被这破房子砸死,一缕冤魂不散,先去把后勤部长卡死。”向天骂道。李丹瞪他一眼,他不说了。

 半夜时分,冯琦琦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了。房子外面犹如万pào齐鸣,瓢泼般的大雨像密集的子弹扫she着房瓦,一道道纵横jiāo错的闪电,一个个带着浓烈焦糊味的炸雷,仿佛就在房顶上。冯琦琦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借着一阵阵耀眼的电光,她看到岛上的树木都几乎匍匐在地上,瓦檐上的流水像湍急的瀑布飞泻而下,岛上成了一个水世界。她感到房子在哆哆嗦嗦地抖动,房梁也在咯咯吱吱地响。她恐惧地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尽管那条被子上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她也全然不顾了。

 老天保佑,总算熬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第二天清晨,bào雨停歇,但风力没有削减,冯琦琦站在chuáng板上,望着狂bào的海。她已经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了,海天连成一气,融为一体,变成一锅沸腾的滚水。远处海面上那些láng牙般的礁石也看不见了。这qíng景让冯琦琦不寒而栗。台风要把一个瘦长的姑娘卷到大海里简直不费chuī灰之力。因此,她只能胆战心惊地在这间yīn暗的储藏室里徘徊。桌上有老刘亲手做的六个大馒头,足够她吃三天的,桌子下边放着两暖壶开水,够她喝两天,一张废报纸上摆着六条烧熟的咸巴鱼,够她吃半个月,所以,尽管形势险恶,孤独、寂寞,心里发毛,但毕竟死不了人。

 狂风bào雨一直折腾了一天两夜。早晨,风停了。这突然的安静竟使冯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轻健美的身躯,竟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在风雨中发抖的树叶。她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然而,大兵们已经把门敲响了。

 “老冯,冯大姐,还活着吗?”苏扣扣在门外哈哈地笑起来。

 冯琦琦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bào露给别人看,赶忙整衣整容,屏神息气,平平静静地开了门。

 “让你受惊了。”李丹那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跳跃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

 “我欣赏了一幅壮丽的油画。”冯琦琦轻松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向天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先生,这是台风眼。”刘全宝顶了向天一句。

 “台风还有眼?”生物系高材生对气象学一窍不通,惊诧地问。

 没有人来向她解释台风眼的问题。大家一齐跑到高坡上,张望着愤怒的海。尽管此时觉察不到风的流动,耳边听不到风的呼啸,但海水还在躁动咆哮。海中央好像有无数的恶龙在厮杀,一片片高如屋脊的黑色làng头,拥拥挤挤地,漫无方向地在海中碰撞,làng头碰着làng头,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站起来。整个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峦。海空中没有一只鸟。海鸟正躲在岩fèng里缩着脖子打哆嗦。小岛的树木微微抬起折弯的腰,好像随时准备趴下去,一些满身绒毛的鸟雏被摔死在地上。这时,冯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关于“天然jī兔场”的设想,要是老头子经过一番008岛bào风雨的洗礼,绝对不会生出这般天真的幻想的。那兔、那jī能禁得起这样激烈的风chuī雨打吗?即使岛上没老鼠。看来,苏扣扣的“牛羊”设想也许可行,冯琦琦想着,不禁哑然失笑,她已决定,回去后一定要把这里的qíng况向老头子报告,撺掇爸爸给008岛,给苏扣扣送几只羊、几头牛……而这时,又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象令这位未来的女学者冯琦琦眼界大开:只见那厚厚yīn沉犹如一块沉重幕布的灰色天空,忽然裂开一条fèng,露出了一线瓦蓝的天空,那线晴空蓝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视,像苍天的一只眼睛,这就是所谓的“天眼开”吗?谁知道!那“天眼”周围则是立体的云,层层高耸,像一道悬崖峭壁。冯琦琦被这瑰丽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个大兵,发现他们也都面有惶然之状,看来,这“天眼开”的景象他们也是初次见到。

 “上帝保佑,阿门!”向天滑稽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天眼”很快就闭上了。天又变得昏暗起来,云层也越压越低,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云朵与làng头连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飞速旋转的黑云仿佛在làng间穿行,云与làng组成一道环形的高墙,在一步步地向里压缩,拥挤。小岛变成一个井底,井壁是海水,恶làng如张牙舞爪的怪云。空气凝重,气压越降越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怖使岛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鸦雀无声。冯琦琦看到在一条石fèng里蹲着两只浑身jīng湿的野猫,扎煞着又长又硬的胡子,眼睛发着绿光,一动也不动。另一条石fèng里,几十只海鸟拼命挤在一起,几十条细长的鸟脖子簇拥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捏拢着它们……

 “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地理老师说……月亮大得很,那上边可以住几万万人……一个小学生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你笑什么?‘学生说:“老师,月亮变成月牙儿的时候,那上边的人多么拥挤啊!’……”

 向天舌头打着嘟噜说完笑话,冯琦琦、苏扣扣、刘全宝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顷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声大笑,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真诚:“向天,你这个笑话质量高,等台风过后,你把它写下来,寄到中国青年报星期刊去,肯定能发表。”

 “我就是从那上边学来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却一反常态,抽抽搭搭地像要哭起来:“妈的,这鬼地方……这鬼风……老子要是这次死不了,说啥也要打铺盖上岛……哪怕到大陆上去蹲监狱,也比呆在这鬼地方好……”

 “窝囊废!”刘全宝鄙夷地骂了一句。

 “老弟,擦gān眼泪,赶快上伙房烧水做饭。老刘,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们的宿舍给冯琦琦腾一间,离得近点,准备万一。走,去搬chuáng铺。”李丹拍拍向天的肩头,又转过脸来问冯琦琦,“你同意吗?”

 “谢谢……”冯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热流哽住嗓子,泪水溢出了眼眶。

 “等台风过后,让我们一起来考察008岛的生物链条,我们当兵的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李丹脸上那种一贯的冰冷讥讽的表qíng消失了,他真诚地说。

 冯琦琦永远也忘不了李丹这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细腻感qíng,这个心灵上烙着巨大创伤的年轻人,那真诚的面孔显得十分感人。

 年轻的人们分头忙碌起来。李丹和苏扣扣随着冯琦琦来到储藏室帮助冯琦琦搬家。冯琦琦把牙缸、牙刷等杂物归拢好,又顺手从墙上搞下那顶用金huáng色麦秸编织而成、俏皮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遮阳小糙帽,这时,她凭着下意识,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盯着她的手,她抬起头,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间又变得复杂莫测的眼神。

 “你喜欢吗?……这顶糙帽……是我同学回北京时从工艺商店排队买的……”她说,“现在北京姑娘最时兴戴这种糙帽……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冯琦琦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不,不喜欢。”李丹摇摇头,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冯琦琦一把拉住苏扣扣,问:“小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副班长的爱人……不,那个坏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顶花边糙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说不清楚……”苏扣扣慌慌张张地说,“副班长,这就抬chuáng板吗?”

 如果一场巨大的台风是一台戏剧。那么,如田埂般平滑的làng头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个风làng冲击波是不同凡响的初cháo;令人心灵压抑张皇失措的“台风眼”是惊心动魄的过渡;而“台风眼”之后的风bào就是真正的高cháo!冯琦琦上岛后第五天下午,这个高cháo就铺天盖地地展开了。起初,五个年轻人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当“台风眼”匆匆过去,qiáng台风最疯狂的第一声怒吼从大洋里扑上小岛之后,谈笑就成为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布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身边,随时准备在房子经受不住bào风雨时冲出去,冯琦琦是刘全宝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一旦发生qíng况,刘全宝就要不顾一切保护她——这是李丹暗暗jiāo代给刘全宝的命令。

 对008岛上这几间简陋的房屋来说,最大的威胁好像不是风,因为它建筑在岛子避风的低洼处,它的后边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尽管几十年来年年台风不断,但都未能摧毁它。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的台风引起了qiáng烈的海啸,一个个高如山峰的黑色巨làng飞过礁石,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地对着房子砸下来。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团,瞅着四壁和摇摇yù坠的房顶,在狂风巨làng中,他们觉得这房屋像纸糊的玩具一样,随时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长李丹面有踌躇之色,他正在紧张思索,权衡着撤出房屋与留在屋里凭侥幸度过这场灾难的利弊。但这时,房子里的人听到一阵如群láng叫嗥、如鼓角齐鸣、如裂帛、如惊雷、如迪斯科滚石音乐般的巨响,房顶塌陷下来,海水灌进房子,窗玻璃进成无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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