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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24)



  小通贤侄,你爹在家gān什么?

  我爹在家gān什么,难道还需要告诉你吗? 我冷冷地说。

  小子,好大的脾气, 他说: 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跟他商量。

  对不起, 我说, 我没有义务给你传话,我爹也不会到你家去。

  好大的脾气, 他说, 也是个犟种。

 我把姚七抛弃在脑后,拐进了那条宽阔的兰家胡同,这条胡同与村后五龙河上的翰林桥相通,过了翰林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我看到老兰家门前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司机在车里听歌,几个小孩子,围在车周围,不时地伸出手指,戳戳明亮的车壳。车身的下半截,溅满了黑色的泥点。我知道一定有gān部在老兰家,这个时间,正是吃饭喝酒的时候,站在胡同里,就能嗅到从老兰家散发出的像云雾一样的香气。从这些香气里,我准确地辨别出各种ròu的气味,仿佛亲眼所见。我想起了母亲的教导: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千万不要进去,否则会让人家别扭,也会使自己尴尬。但又一想,我可不是为了讨他家的饭吃而来到他家,我是为了请他到我家吃饭而来他家。于是我决定闯进去完成母亲jiāo给我的任务。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老兰家的大门。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老兰家的房屋从外边看还不如我家的房屋气派,但一进了他家的院子,就发现了他家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的根本区别。我家的房子仿佛是一个用白面皮儿包着烂菜帮子做馅的包子,而老兰家的房子则是一个用黑面皮儿包着三鲜馅儿的包子。那黑皮儿是各色名贵小杂粮混合jīng加工、营养极其丰富、不含污染的黑面;我家的白皮儿看起来很白,实际上是用增白剂染白了的、对人体有伤害的垃圾面。这样的面是用库存多年、丧失了营养的备战小麦粉碎的。用包子来比喻我们两家的房子,十分蹩脚,这我知道,请原谅,大和尚,我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一进大门,那两条威武的láng狗,威严地对着我叫唤。它们被拴在华丽的狗窝里,脖子上戴着镀镍的链子,哗啦啦地响。我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到墙根,准备着抵抗它们的进攻。但那两条高傲的狗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对我吠叫,无非是例行公事罢了。我看到在它们面前的钵子里,存在着很多jīng美的食物,还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有很多鲜红的ròu。猛shòu必须吃生ròu,才能保持凶猛的天xing,即便是一头凶猛的老虎,天天用红薯喂它,长期下去,也就变成了猪。这话是老兰说的,在村子里广为流传。老兰还说, 狗走遍天下吃屎,láng走遍天下吃ròu ,种xing,是顽固不化的,是难以改变的。这也是老兰的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

 一个头戴着白色小帽的汉子,提着一个食盒,从老兰家东边的厢房里出来,几乎与我相撞。我认出了他是花溪狗ròu馆的厨师老白,烹调狗ròu的高手,是养狗专业户huáng彪的小媳妇的远房亲戚。既然老白从东厢房里出来,说明盛宴正在里边进行;在老兰家举行的盛宴,老兰不可能不参加。我壮壮胆子,拉开了东厢房的门。

 伴随着让人神魂颠倒的狗ròu香气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那张可以旋转的大圆桌中央那个热气腾腾的红铜火锅。几个人,其中包括老兰,围着火锅,正在大吃大喝。个个脸上泛着明光,半是汗水半是油。一块块的狗ròu,从锅子里被夹起来,汁水淋漓,进入他们的嘴巴,烫出一片吸溜之声,然后就喝一口冰镇的啤酒给嘴巴降温。啤酒是上等的青岛牌,盛在高大的透明玻璃杯子里,金huáng色,琥珀光,成串的气泡优美地升腾着。一个面如紫玉的胖大妇人首先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说话,她只是停止了咀嚼,鼓嘟着腮帮子看着我。

 老兰转过头,怔了片刻,然后便眉开眼笑地说: 罗小通,你来gān什么? 没及我回答,他就对那个胖大妇人说, 世界上最馋的小孩来了。 然后他把眼睛转向我,问, 罗小通,听说谁要能管你吃一顿ròu,你就可以叫谁亲爹?

  是的, 我说, 我的确这样说过。

  那么,儿子,请入座吧,我今天管你吃ròu,这可是花溪的狗ròu火锅,锅子里加了三十多种调料,我敢说你从来没有吃过的。

  来吧,小孩。 那个胖大妇人撇着一口外地口音说。她身边那一个人——肯定比她官小——也随声附和着: 来吧,小孩。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

  那是过去的事qíng,现在,我爹回来了,我没有必要再叫别人是爹。

  你爹这个混蛋,他为什么要回来? 老兰说。

  这里是我爹出生的地方,我奶奶和我爷爷的坟墓全都埋在这里,我爹当然可以回来。 我理直气壮地为我爹辩护着。

  好样的,小小年纪,就能替你爹争理了。做儿子的就应该这样。罗通是个孬种,但他的儿子不是孬种。 老兰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问, 说吧,有什么事。

 我说: 并不是我自己想来,是我的母亲让我来的,她让我来请你,请你今天晚上到我家去喝酒。

 老兰笑道:

  这简直是个奇迹,你娘是全世界第一的吝啬鬼,狗啃剩的骨头她都要捡回家熬汤喝的,怎么会请人到家喝酒?

  那你更应该去。 我说。

  这个小孩,叫什么来着? 那个胖大的妇人嘴巴里含着一块狗ròu,呜噜呜噜地说, 呃对,罗小通,罗小通,你几岁了?

  不知道。 我说。

  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妇人道, 大概是不愿意给我们说吧?你傲得很呐,敢在你们村长面前这样子说话。上什么学?小学还是中学?

  我为什么要上学? 我蔑视地说, 我与学校有仇。

 妇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竟然笑出了几滴细小的泪珠。我不去理睬这个吃相丑恶的女人,哪怕她是市长的娘,哪怕他是省长的老婆,哪怕她本人就是市长或是什么别的更大的长。我对老兰郑重地说:

  今天晚上,到我家喝酒,请你不要忘记。

  好吧,我答应,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 老兰说。

 最后两支游行队伍,在大道上迎面相逢。西城的是 梦丹娜 裘皮公司,一家专门制作各种皮革衣服的名牌服装公司。拥有一件 梦丹娜 高级皮衣,是多少正当青chūn年华但囊中羞涩的少男少女的梦想。该公司的游行队伍由二十个男模特和二十个女模特组成。时当盛夏,男女模特都穿着该公司生产的各式皮衣,从西方而来。接近主会场时,领队做一个手势,模特们便一改常人的走路姿态,迈开了猫步。男模特都留着板寸头,表qíng冷酷。女模特则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女模特们目光冷艳,扭腰摆胯,身上着各色裘皮,脸上全无人类表qíng,仿佛一群珍稀动物。在这样的炎热cháo湿的天气里,他们和她们穿着反季节的衣服,竟然不流一点汗水。大和尚,我听说有一种火龙丹,人吃了,可以在三九严寒的日子里,砸开坚冰,到冰窟窿里去洗澡,现在看起来,还应该有一种冰雪丹,人吃了,可以在三伏天气里,穿着皮衣在太阳下漫步。

 东城来的是 安康 医药集团一辆彩车。彩车伪装成一个巨大的药片,药片上刻着 化ròu丹 三个仿宋体大字。奇怪的是这家大名鼎鼎的医药集团,竟然没有自己的仪仗队伍,只有孤孤单单的一辆彩车,远远看去,竟像是一个大药片子,从大道上自己滚来。我五年前就知道这 化ròu丹 ,那时候我在一座名城流làng,在该城的主要街道的两侧灯柱上,看到了 化ròu丹 的广告小旗在迎风招展。我还在该城最大的广场的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上,看到了 化ròu丹 的广告。那广告画面创意奇妙——一个被各种ròu食撑得膨胀如鼓的胃里,投进了一粒 化ròu丹 ,那些ròu顿时就化为一股白烟,从嘴巴里冒出来——但广告词十分平庸:任你吃下一头牛,灵丹一粒解忧愁。写这广告词的家伙,肯定是个不懂ròu的混蛋。人跟ròu的关系,是多么复杂啊,真正理解了人跟ròu之间的复杂关系的,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几人?从我的角度来说,发明了这 化ròu丹 的人,应该拉到五通桥外的糙地上去——那是东城枪毙人的地方——就地正法。人饱餐ròu食,静静坐着,感受着胃消化ròu食,应该是幸福的感受啊,可是这些家伙竟然发明了什么 化ròu丹 。人类的堕落,于此可以略见一斑。您说我说的对不对啊,大和尚。

 所有的游行队伍,终于都进入了糙地上的指定地点。庙前的大道上,出现了暂时的冷清。一辆白色的工具车,从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在庙前拐下大道,停在银杏树下。从车上跳下来三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旧军衣,看样子已是人到中年,但依然动作敏捷,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不凡的身手。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老兰的随从huáng豹,这个与我们家打过很多jiāo道但始终让我感到神秘的人。他们从车上抬下一张网,展开来,两个人撑着,向那些鸵鸟bī近。我知道鸵鸟们倒霉的时刻到了。huáng豹自然是老兰指派来的,现在他在老兰的手下,大概是个侍卫队长的角色吧。鸵鸟们不知好歹,对着那面张开的网扑过去。三只鸵鸟的脖子卡在网眼里。其余的鸵鸟看事不好,掉头就跑。被网住的鸵鸟挣扎着,发出沙哑的鸣叫。huáng豹从车上拿下一把园艺工人使用的巨大剪刀,把那三只被网住的鸵鸟,从脖子上最细的部位剪断。 咔嚓 , 咔嚓 , 咔嚓 ,三个鸵鸟脑袋,落在网的外边。无头的鸵鸟身体,摇摇晃晃地奔跑几步,跌翻在地,蟒蛇般的长脖子,胡抡着,喷洒着黑色的血。血腥的气息,扑进了庙堂。这时,huáng豹们的克星到了;正是 恶人自有恶人磨 。五个面色冷峻、身着黑衣的人从庙后转出来。其中那个戴着墨镜,叼着雪茄的高个子,正是神秘的兰大官。他的四个部下,扑到huáng豹们面前,迅即地从怀中抽出黑色的橡胶棒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棒子砸在人头上发出的黏腻之声,和那些随即喷出的鲜血,让我感到心中凄然。毕竟,这个huáng豹,是我的旧日乡亲。huáng豹捂住脑袋,大声喊叫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打人?血从他的指fèng里渗出来。那些持棒子的人一声不吭,只顾将棒子高高举起,往huáng豹他们头上砸去。huáng豹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嘴巴里喊着:小子们,你们等着……人却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大道——上述的qíng景于理不通,但却是我亲眼所见。兰大官在一个鸵鸟的脑袋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些还在微微抖动的短毛。他站起来,摸出一条白色的绸巾,擦擦被污染的手指,扬手将绸巾扔了。绸巾随着一股轻风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粉蝶,飞越了庙宇,消逝在我的视野之外。他走到庙门前,伫立片刻,摘下墨镜,好像是特意要让我看他的面容。我看到了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痕迹,看到了他的忧郁的眼睛。会场那边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嘶叫,那是大喇叭里发出的噪音,然后便是一个男子的雄壮的喊声:双城市第十届ròu食节开幕式暨ròu神庙奠基仪式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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