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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25)



 终于,老兰内穿着一身毛料军服,外披着一件huáng呢子大衣,打着响亮的哈哈出现在我家的灯光和烛光里。他的军服是真正的军服,衣领上和肩膀上有缀过领花和肩章的痕迹。他的大衣也是真正的校官大衣,金属的扣子光彩夺目。十几年前,在我们那里,穿毛料军装,是乡镇gān部的标志,就像传说中的七十年代,穿灰色 的确良 中山装是公社gān部的标志一样。老兰虽说是一个村gān部,但他也敢穿着毛料军装招摇过市,可见老兰不是个一般的村gān部。村子里传说,老兰与市长是拜把子兄弟,根本就没把乡镇长放在眼里。反倒是那些乡镇长,为了升官,为了发财,需要经常地来与他套套近乎。

 老兰进了我家灯火辉煌的堂屋,把肩膀一耸,那件huáng呢子的大衣随即就落到了紧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缺心少肺实际上聪明透顶的huáng豹手里。huáng豹接过大衣,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兰身后,好像一根旗杆。他是那位放下屠刀后饲养菜狗的huáng彪的堂弟,当然也是huáng彪那个漂亮的小媳妇的堂小叔子。他一身好武功,能舞枪弄棒,会飞檐走壁,名义上是村子里的民兵连长,实际上是老兰的保镖。老兰对他说: 出去等着吧。

  怎么能出去呢? 母亲热qíng地说, 请坐请坐!

 但是那huáng豹一闪身就出了堂屋,消失在我家院子里。

 老兰搓搓手,歉意地说: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去市里谈项目,回来晚了。冰天雪地,车不敢开快。

  村长日理万机,还能赏脸前来,实在让我们感激不尽…… 父亲缩手缩脚地站在圆桌一侧,咬文嚼字地说。

  哈哈,罗通, 老兰gān笑了几声,说, 几年不见,你可是大变了!

  老了, 父亲摘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头,说, 满头白发了。

  我不是说你这个, 老兰说, 大家都在老,我是说,几年不见,你变得会说话了,那股子野劲儿没有了,说话文绉绉的,简直像一个知识分子了嘛!

  您这是拿我开心, 父亲说, 前几年我办了些糊涂事,经过这些年波折,认识到是我不对,还请您多加原谅……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老兰似乎是无意地摸了一下那扇破耳朵,宽宏大量地说, 人生在世,谁也要办几件糊涂事,连圣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

  好啦,不说这些了,请坐吧,村长。 母亲热qíng地张罗着。

 老兰与父亲谦让一会,还是坐在了那把从母亲的表姐家借来的木椅子上。

  都坐,都坐, 老兰说, 大家都坐,杨玉珍,你也不要忙活了。

  菜都凉了,我给你们炒个jī蛋吧。 母亲说。

  先坐下, 老兰道, 我让你炒你再炒。

 老兰坐在正中,旁边的两条长凳上,依次坐着我、母亲,娇娇、父亲。

 母亲拧开一瓶酒,将杯子一一倒满,然后端起杯子,说:

  村长,感谢您赏脸,到俺这穷家寒舍来坐坐。

  罗小通这样的大人物亲自去请,我怎敢不来? 老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 我说的对不对?罗小通大人?

  我们家是从来不请客的, 我说, 请谁是看得起谁。

  不许胡说, 父亲瞅我一眼,然后又用歉疚的腔调说, 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您别在意。

  他说得很好吗, 老兰道, 我喜欢心高气傲的孩子,从小看大,罗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母亲把一条jī腿夹到老兰面前的碟子里,说:

  村长,您可别夸他,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兰把那条jī腿夹到我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又从盘子里把另一条jī腿夹到一直偎在父亲身边的娇娇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凄凉的爱怜之光。

  快谢谢大大。 父亲说。

  谢谢大大。 娇娇说。

  叫什么名字? 老兰问父亲。

  娇娇。 母亲说, 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老兰将盘里的ròu鱼往我和娇娇的碟子里夹了许多,然后说:

  吃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您吃, 母亲说, 别嫌孬。

 老兰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着,说:

  如果为了吃,我何必到你们家来?

  我们知道, 母亲说, 您是村长,光荣称号一大堆,市里省里都挂号的大人物,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您没吃过的东西了。请您来,无非是表表心意。

  给我倒杯酒。 老兰把酒杯递到母亲身边,说。

  真对不起…… 母亲说。

  给他也倒上呀! 老兰指指父亲眼前的酒杯。

  真对不起…… 母亲倒着酒说, 从来没有请过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兰端起酒杯,举到父亲面前,说:

  老罗,当着孩子的面,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今之后,如果你瞧得起我老兰,咱们就一起gān了这杯!

 父亲手抖着,端起酒杯,说:

  我是拔了毛的公jī刮了鳞的鱼,没什么起色了。

  没那事, 老兰将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目光bī着父亲的脸,说,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通!

 雄壮的音乐声中,数千只肥胖的ròu鸽,扑棱棱地飞向了七月的天空。紧跟着鸽子们飞上去的,还有数千只彩色的气球。鸽子从庙宇的上空飞过,十几片灰色的羽毛落下来,与那些沾了血污的鸵鸟羽毛混在一起。未遭厄运的鸵鸟们拥挤在大树下,好像大树就是它们的保护伞。那三只被huáng豹残害的鸵鸟,横尸庙前,触目惊心。兰老大站在庙门前,仰脸看看天上那些在北风chuī拂下正向南方移动的气球,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面色红润、头发雪白的老尼,在两个年轻尼姑的搀扶下,从庙堂后边转出来,在兰老大面前立定,不卑不亢地说:这位施主,唤老尼前来,有何吩咐?兰老大抱拳至胸前,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师太,我妻子沈瑶瑶暂居贵庵,有劳师太照应。老尼道:施主,瑶瑶女士已经落发为尼,法号慧明,望施主不要打扰她的清修,这也是她的意思,托老尼向施主转达。三个月后,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jiāo给施主,请施主到时前来领取。老尼告辞了。兰老大掏出一张支票,说:师太,我看到贵庵年久失修,愿捐一笔款修缮庙堂,望师太笑纳。老尼合掌胸前,道:施主慷慨捐赠,功德无量,菩萨保佑施主福寿安康!兰老大将支票递给老尼身后的年轻尼姑,那尼姑笑盈盈地接了,低头一看数额,惊讶得眉毛飞舞起来。我看到,这个年轻尼姑杏眼桃腮,红唇白牙,青青的头皮,焕发着青chūn气息。站在老尼身后的另一个年轻尼姑,嘴唇丰满,眉毛漆黑,皮肤光滑如玉。我很为这样的女子当了尼姑遗憾。大和尚,我知道这种想法十分鄙俗,但我必须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否则我的罪恶会更加深重,您说对吗?大和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会进行第五项:团体cao表演开始——主会场上的大喇叭又惊天动地地轰鸣起来——第一章:凤凰来仪,百shòu率舞。主会场那边一阵喧哗,接着就宁静下来。喇叭里放出古朴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发思古之幽qíng。我看到兰老大近乎痴迷地看着老尼姑师徒三人的背影。灰色的僧衣,雪白的衣领,青白的光头,看上去是那样的清慡。两只彩色的凤凰,在会场上空盘旋着,营造出高贵神秘的气氛。我早就听说,这次ròu食节因为是第十届,格外隆重,开幕式上将有jīng彩的表演。这两只由高手风筝艺人扎制而成在空中拖曳着长尾巴盘旋的凤凰,就是一个jīng彩的细节吧。至于百shòu率舞,我相信那会是真shòu和假shòu联合上场。双城市什么shòu都有,但缺少麒麟,就像什么鸟都有,就是缺少凤凰一样。我还知道,老兰的华昌骆驼舞蹈队必将在这场舞蹈中大显身手。老兰的鸵鸟舞蹈队惨遭瓦解,真是可惜。

 老兰几句奉承话,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身体膨胀,一瞬间就取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们频频gān杯时,我也把自己面前那个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母亲面前,说:

  请给我一点酒。

 母亲惊讶地说: 怎么,你也要喝酒?

 父亲说: 小孩子,不要学这些毛病。

 我说: 我的心qíng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qíng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们的心qíng也很好,所以,为了庆祝我们的好心qíng,我要求喝一点酒。

 老兰眼睛发着光,说:

  绝妙啊,小通贤侄。言之有理,顺理成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绝对有了喝酒的权利。来吧,我给你倒上。

 母亲说: 兰大哥,您别怂他,他担当不起。

  把瓶子给我, 老兰说, 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不能得罪。一类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汉,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吧,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有业的人、有根有后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敢跟他们较劲。还有一类就是那些其貌不扬的、流着huáng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癞皮小狗一样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成为土匪、qiáng盗、大官大将的可能xing比那些有礼有貌、衣衫整洁的好孩子大得多。 老兰往我的碗里倒了一些酒,说, 来吧,罗小通罗先生,老兰敬您一杯!

 我豪迈地端起碗,与老兰手中的酒杯相撞,瓷与玻璃,发出了异样的响声,是那样赏心悦耳。老兰一饮而尽,说, 先喝为敬! 然后将酒杯倒过来,显示他的忠实, 我gān了,您随便。 他继续说。

 我的嘴唇未触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浓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气,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极其兴奋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然后这火就顺着咽喉,一路燃烧着、燎烤着,滚到我的肠胃中去了。母亲把我的碗夺过去,说:

  行了,尝尝滋味就行了,长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 我伸出手去,讨要我的酒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表示态度。老兰把酒碗接过去,将碗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说:

  贤侄,能发能收,才是男子汉的气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gān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声响亮,各自gān了。

 我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感觉很好,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感到要漂起来了,不是飘,不是在风中飘,在风中飘的那是jī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颗圆溜溜的西瓜在河里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娇娇妹妹的油腻腻的小爪子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想到,在我们大人们gān杯敬酒的时候,竟然把这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忘记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聪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罗小通一样地聪明。在大人们闹腾时,她遵循着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的古训,不用筷子,用那别别扭扭的玩意儿gān嘛?用手,朝着那些盘子里的ròu鱼或是其他的好吃的东西,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袭。她的手上全是油,两个腮帮子上也是油。当我注视着她时,她对我一笑,十分地妩媚可爱。我的心中温暖无比,连每到冬天就长满冻疮的脚也仿佛浸泡在热水里,麻麻痒痒的可喜。我捏起凤尾鱼罐头中最漂亮的一条凤尾鱼,将身体探过圆桌,把鱼举到妹妹脸面的上空,说: 张嘴! 妹妹扬起脸来,顺从地张开嘴巴,像小猫一样把鱼吞了。我说: 放开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从苦难的泥坑里爬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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