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27)



 在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彻底沉没,大地陷入黑暗。但大道对面的会场上却是一片灯火。豪华的轿车,络绎不绝开来,车灯明灭,喇叭歌唱,一派富贵景象。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是时髦的小姐和尊贵的先生。他们多半穿着休闲的服装,看似普通平常,但都是昂贵无比的名牌。我嘴巴里讲述着陈年往事,外边的qíng景也尽收眼底。灿烂的礼花在空中绽放那一瞬间,庙堂里一片辉煌。我看到了大和尚仿佛镀了一层huáng金的脸,感到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是一具涂刷了金粉的木乃伊。礼花在空中连续绽放,隆隆的pào声滚滚而来。每一簇礼花的绽放都会引起仰脸观看的人一阵惊叹。大和尚,就像礼花一样——

 迷人的时刻总是转瞬即过,痛苦的时刻总是分秒难捱。但这只是事qíng的一个方面,事qíng的另一方面是,迷人的时刻无限漫长,因为它总是被经历者反复地回忆,并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使之丰富,使之膨胀,使之复杂,使之成为一个进去了就难以出来的迷宫。痛苦的时刻因为痛苦,经历者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它,即使不慎相遇,也尽力地想法逃脱,实在逃脱不了也尽量地淡化之,简化之,遗忘之,最后使之成为一团模糊的轻烟,一口气就能chuī跑。这样,我对那个夜晚的流连忘返的描述就找到了根据。我舍不得往前走。

 我舍不得满天星斗、舍不得小北风的飕飗、舍不得被星光照耀着的翰林大街,更舍不得那两匹大马留在街道上空的美好气味。我的身体站在自家的大门前,但我的灵魂已经跟随着老兰、huáng豹和那两匹幻影般的大马而去。如果不是母亲拉我,我会在街上一直站到天亮。经常听人说灵魂出窍的故事,我原先以为那是迷信,是瞎说,但在那盛宴过后、大马飞驰的时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滋味。我感到我从自己的身体内钻出来,好像小jī啄破蛋壳出世。我的身体柔软,轻如鸿毛,地球的引力对我几乎没有作用。我的脚尖只要一点地,身体就会像皮球一样弹起来。在这个新我的眼睛里,北风有了它的形状,仿佛在空中流淌的水,我可以自如地将身体俯卧在风上,由它托着游走,收发自如,随心所yù。有几次我的身体眼见着就要与大树相撞,但我的意念一到,风就高高地把我托举起来。有好几次我眼见着无法避开迎面撞来的墙壁,但意念一到,我的身体就缩成一张接近于透明的薄纸,从墙壁的用ròu眼几乎难以发现的fèng隙中穿了过去……

 母亲qiáng行把我拖进了家门,在大铁门被关闭时发出的铿锵声里,我的灵魂才不qíng愿地回归原位。我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当我的灵魂归来时,我感到头脑里一阵冰凉,那感觉类似于一个在外边冰冻了许久的孩子钻进了热被窝,这也是灵魂存在的证明。

 父亲把已经睡熟的娇娇送到炕上,然后把那个红包jiāo给了母亲。母亲打开红包,显出一沓百元大票。数一遍,十张。母亲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往手指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将钱点了一遍。还是十张,一千元。

  这见面礼,也太重了点, 母亲看着父亲说, 这叫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小通那里还有呢。 父亲说。

  拿过来。 母亲仿佛气呼呼地说。

 我不qíng愿地将红包jiāo给母亲。她照老样子先粗点了一遍,然后又啐唾沫濡湿了手指仔细地点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张,一千元。

 在那个年代里,两千元可是一笔巨款。所以母亲只要一想起借给沈刚眼见着血本无归的两千元就悲愤难平。那时买一头能拉独犁的犍牛也不过七八百元,而一千元,足可以买一匹拉大车的骡子。也就是说,老兰给我们兄妹的见面礼足值两头大骡子。在 土地改革 的时代里,家里如果养着两匹大骡子,绝对会被划成地主成分,而一旦成为了地主,苦难就对你敞开了大门。

  这可怎么是好? 母亲紧蹙着眉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样低声地念叨着。她的两只胳膊僵硬地往前伸着,脊梁也有些弯曲,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两沓钱,而是两块沉重的砖头。

  要不, 父亲说, 退回去吧。

  怎么退? 母亲用烦恼的口吻说, 你去退?

  让小通去, 父亲说, 小孩子没脸没皮,他不会怪罪……

  小孩子也有脸有皮。 母亲说。

  你决定吧,我听你的。 父亲说。

  只好暂且留下了, 母亲愧疚地说, 我们这算请的什么客?人家煮了鲫鱼汤,煮了鲨鱼ròu饺子,还送了这样的大礼。

  这说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们修好。 父亲说。

  其实人家根本就没像你想的那样jī肠小肚, 母亲说, 你不在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娘俩很多帮助。拖拉机是他按废铁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批房基地也没要我们送礼。多少人送上礼也没批到一块满意的地皮。没有他,我们这房子根本盖不起来。

  都是让我闹的, 父亲长叹一声, 今后,我就给他当马前卒吧。他投桃,咱报李。

  这钱也别乱花,先去银行存上。 母亲说, 等过了年,让小通和娇娇上学。

 礼花明灭,制造着灿烂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与死的jiāo界处,顾盼着yīn间和阳世。在那短暂的灿烂境界中,我看到,那个频频出现的兰老大,与老尼再次相会在庙前。老尼将一个襁褓递给兰老大,说:施主,慧明的尘缘已了,您好自为之吧。礼花熄灭,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我听到一个婴孩的啼哭之声。礼花开放,我看到了这个婴孩大张着嘴巴啼哭的小脸,然后又看到了兰老大看似冷漠的面孔。我知道他的心中漫卷着qíng感高cháo,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湿漉漉的东西在闪烁。

 又是一束礼花在空中绽开,先是有四个红色的圆环团团旋转,然后圆环变幻成四个绿色的大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顷刻瓦解,变成了几十个拖着长长尾巴的绿色流星,消逝在灰暗的夜空。又一束礼花在天上大放光明,照耀着先前的礼花留下的团团烟雾,空气中渐渐充满浓重的硝烟气味,使我的咽喉发痒。大和尚,我在大城市里流làng时,遇到过几次热烈的庆典,白天化装游行,晚上大放礼花,但像今晚这样能够放出文字和图案的礼花,却是第一次看到。时代发展,社会进步,制作礼花的技术也更上层楼。不但制作礼花的技术更上层楼,烧烤ròu类的技术也更上层楼。退回去十年,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只有用木炭烤羊ròu串儿,可是现在,有韩国烧烤,日本烧烤,巴西烧烤,泰国烧烤,蒙古烤ròu。有铁板鹌鹑,火石羊尾,木炭羊ròu,卵石pào肝,松枝烤jī,桃木烤鸭、梨木烤鹅……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烧烤。礼花燃放仪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宣告结束。盛宴必散,好景不长;想到此处,我心悲伤。最后一颗重型礼花,拖曳着一道火线,升腾到距地五百米的高空,爆炸之后,变幻出一个红色的大 ròu 字,淋漓着火星子,像一块刚从锅里提出来的大ròu,淋漓着汁水。观者都仰着脸,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嘴巴张得比拳头大,好像期待着天上的ròu能掉到自己嘴里。几秒钟后,红 ròu 瓦解,变成了数十个白色的小伞,拖曳着白色的绸带缓缓降落。礼花熄灭之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过了片刻工夫,视力恢复正常。我看到,在大道对面的空地上,数百家烧烤摊子前的电灯一齐点亮。电灯上都戴着红色的灯罩,红光闪闪,营造出神秘的氛围。这很像传说中的鬼市,鬼影憧憧,鼻眼模糊,尖利的牙齿,绿色的指甲,透明的耳朵,藏不住的尾巴。卖ròu的是鬼,吃ròu的是人。或者卖ròu的是人,吃ròu的是鬼。或者卖ròu的是人吃ròu的也是人,或者卖ròu的是鬼吃ròu的也是鬼。一个人如果进入这样的夜市,会遇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qíng,虽然想起来后怕,但却留下了足够骄傲一辈子的谈资。大和尚啊,您是脱离了红尘苦海的人,自然没有听说过鬼市的故事。我在血ròu模糊的屠宰村长大,听说过鬼市的传说。说一个人误入鬼市,看到一个肥大的男人,把自己的腿放在炭火上烤着,一边烤着,一边用刀子割着吃。那人大惊,喊道:小心把腿烤瘸了啊。那个烤腿的人,扔下刀子,放声大哭,因为他的腿真的瘸了。如果这个人不喊那句话,那人的腿是不会瘸的。还有一个人,起大早骑车进城去卖ròu,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看到眼前灯火闪烁,近前一看是个热闹非凡的ròu市,烟火缭绕,香气扑鼻,卖ròu的人大声喊,吃ròu的人满头汗,生意十分红火。那人心中大喜,急忙支起车子,摆开ròu案,将还散发着热气的烧ròu拿出来,刚喊了一声,就有成群的人围了上来,不问价钱,这个要一斤,那个要两斤,卖ròu人切割不迭,那些人也等待不及,纷纷将钱票扔在卖ròu人面前的蒲包里,抓起ròu来就吃。吃着吃着,嘴脸就狰狞起来,眼睛也放出绿光。那人看事不好,提起蒲包,转身就跑。在黑暗中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跑,一直跑到公jī鸣叫,东方破晓。等到天亮,才发现身处旷野。检点那个蒲包,发现包中全是纸灰。大和尚,眼前这个烧烤夜市是双城ròu食节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不是鬼市,即便是鬼市又有何妨?大和尚,现在的人,最喜欢和鬼打jiāo道。现在的人,鬼见了也怕啊。那些卖ròu的人,都戴着白色的圆筒高帽子,显得头重脚轻,站在那里,手中忙活着,嘴巴里喊叫着,用夸张的语言,招徕着顾客。炭火的气味和ròu的气味,混合成一种古老的气味,十万年前的气味,弥漫了这块足有一平方公里的地方。黑色的烟雾和白色的烟雾,混合成彩色的烟雾,升腾到空中,把夜游的鸟儿熏得晕头转向。吃ròu的红男绿女们,个个喜气洋洋。有的一手提着啤酒瓶子,一手攥着一串羊ròu,吃一块ròu,灌一口酒,打一串饱嗝。有的男女对面,女的把一块ròu送到男的嘴里,男的随即把一块ròu送到女的嘴里。有的更加亲密:男女对面,合叼着一块ròu,一口口地吃进,直到把ròu吃完,然后两个人的嘴巴合在一起亲嘴,围观的人齐声喝彩。大和尚,我很饿,也很馋,但我发过重誓,不再吃ròu。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您对我的考验。我用诉说,抵抗诱惑。

 chūn节前后,我们家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qíng。首先要说的是,在元旦过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宴请过老兰的第二天上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借人家的餐具和家具清洗gān净,父亲和母亲一边洗碗涮盆一边说着闲话。所谓闲话,其实不闲,因为他们的话头用不了三言两语就绕回到与老兰有关的事qíng上了。我听够了他们的絮叨,便跑到院子里,将那块遮盖着大pào的帆布揭下来,然后拿出huáng油,对我的大pào进行入库前的最后一次保养。随着我们家和老兰的关系的修复,我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了。但即便敌人不存在了,我的武器也必须好生保存。因为我听到父母亲在那几天的谈话中,反复地提到一句话,那就是: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也就是说,今天的敌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是明天的敌人。而从朋友转化成的敌人,总是比一般的敌人还要凶残百倍。所以,我必须把我的大pào好生存放,一旦需要,拉出来就能投入战斗,我决不把它当废钢铁卖给废品公司。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