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28)



 我先用棉纱将沾染上了灰尘的huáng油从大pào上擦去,从pào筒到支架,从支架到瞄准具,从瞄准具到底盘。我擦得非常仔细,连一个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即便是伸手难进的pào筒内,我也用缠上棉纱的木棍来回捅了数百遍。擦光了huáng油的大pào显出了钢铁的底色。几十年锈蚀出来的坑坑洼洼,也在表面存留着,这是天大的遗憾,我没有办法。我曾经试图用砖头和砂纸把那些坑坑洼洼磨平,但生怕把pào筒磨薄影响发she安全。擦去旧油,我用食指抹了新鲜的huáng油均匀地涂在pào身上。当然也是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我用的这包huáng油是从飞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收购来的。这个村子里的人除了不敢偷飞机,什么都敢偷。他们说这包huáng油是用来保养飞机的发动机的。我相信他们没有撒谎。用保养飞机的huáng油来保养我的大pào,我的大pào也是有福气的。

 在我保养大pào的过程中,小妹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无需回头就知道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不错眼珠地观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她还在我工作的间隙里,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让我解答。譬如这是什么东西啦,大pào是gān什么用的啦,什么时候放pào啦等等。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对她提出的问题,我全都认真地进行了解答。在解答她的问题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了为人师表的欢乐。

 就在我把大pào保养完毕,正要给它罩上pào衣时,两个村子里的电工进入了我们家的院子。他们满面惊奇,眼睛放着光,脚步迟疑地挪到了大pào前面。他们尽管年纪都超过了二十岁,但脸上的表qíng却像少见多怪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他们提出的问题跟我妹妹提出的问题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我妹妹提出的问题深刻。可见这也是两个孤陋寡闻的笨蛋,起码在有关武器的知识上孤陋寡闻。对于他们,我可没有像对待妹妹那样耐心。我爱理不理地回答着,甚至故意地与他们捣乱。譬如他们问:这pào能打多远?我就说:打不远,但打到你们家没有问题,信不信?不信就放一pào试验试验?我保证一pào把你们家轰为平地。他们对于我的恶言,一点也不生气。他们轮番弯着腰,歪着头,眯着眼睛,将目光she进pào膛,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我拍了一下pào筒子,大喊一声:预备——放!那两个家伙就像兔子一样跳到了一边,脸上现出惊恐不安的表qíng。我说:你们这两个胆小鬼!我妹妹也鹦鹉学舌地说:胆小鬼!于是这两个家伙就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母亲和父亲走了过来。他们都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了胳膊。母亲的胳膊是白的,父亲的胳膊是黑的。如果没有父亲的胳膊比较着,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胳膊是这样的白。他们的手掌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父亲支吾着,大概是忘记了这两个家伙的名字。母亲却提着他们的名字,脸上带着笑容说: 同光、同辉,你们俩可是稀客。 母亲转脸对父亲说, 这是老彭家的哥俩,是咱村的电工,你不认识他们了?

 彭家哥俩对着母亲低头弯腰,做出一副十分谦恭的样子,说: 大婶,是村长让我们来的。来给你们家拉电。

 母亲说: 我们家没说要拉电啊。

  这是村长jiāo给我们的任务, 同光说, 村长说要我们什么也不gān,也要先把电给你们家拉上。

 父亲问: 是不是要很多钱?

 同辉说: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拉电。

 母亲犹豫片刻,说: 既然是村长让你们来拉,那就拉吧。

 同光说: 还是大婶有决断,其实,村长安排的,顶多收你们几个成本钱。

 同辉说: 也许连成本钱都不要,村长吩咐的事嘛。

 母亲说: 该jiāo的钱我们自然要jiāo,我们可不是那号贪占公家便宜的小人。

  罗大婶出手大方,全村都有名。 同光笑着说, 传说大婶把收废品收来的骨头都要放在锅里熬熬,让小通兄弟喝汤。

  放你娘的臊! 母亲骂道, 要拉就快点,不拉就给我滚出去!

 彭家兄弟嬉笑着,赶忙跑到大街上,把那些折叠梯子、电线、cha座、电表之类的东西搬进来。他们腰上束着褐色的宽牛皮腰带,腰带上cha着钳子、剪子、螺丝刀子等红红绿绿的工具,看上去很是威风。我与母亲在市化肥厂后边的小巷里曾经收到过一套这样的工具,但被母亲拿到百货大楼后边的五金一条街上转手卖了,立马就赚了十三元钱,母亲心qíng愉快,买了一个夹ròu烧饼犒赏我。彭家哥俩腰带着工具、扯着电线先是在我家房檐下爬上爬下,然后就进了屋子。母亲也跟随着他们进了屋子。父亲蹲下来,端详着我们的大pào,说:

  这是82迫击pào,日本造。抗日战争时期,要是能缴获这样一门pào,能立一个大功。

  爹,想不到您还懂得这个, 我欣喜地说, pào弹是什么样子?您见过吗?

  我当过民兵,去县里参加过集训, 父亲说, 那时县里民兵团里就装备了四门这样的pào,我是二pào手,专门负责搬运pào弹。

  赶快告诉我, 我兴奋地说, 告诉我pào弹是什么样子。

  就像,就像…… 父亲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尖头大肚、尾巴上带着小翅膀的东西,说, 就是这样子的。

  您放过吗? 我问。

  也算是放过吧, 父亲说, 我是二pào手,负责把pào弹递到一pào手手里。一pào手从我的手里把pào弹接过去,然后, 父亲弓腰叉腿站在pào筒后边,双手似乎着一个带翅膀的pào弹,说, 就这样往下一放,pào弹就轰地一声飞出去了。

 几个浑身上下油漆斑驳的人,推拉着一辆双轮平板车,出现在小庙门前。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以他们不可能看清我,但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略有些驼背的老者,嘴里唠叨着:这些人,要吃到何时才能罢休呢?一个小个男人说:这么便宜的ròu,他们自然要拼了命吃。我看这ròu食节应该叫劳民伤财节,另一个下巴翘翘的男子说,一届比一届动静大,一届比一届花钱多,折腾了十年了,也没见到他们招来多少商,引来多少资。倒是每年都引来了这些大肚子láng。huáng师傅,我们把这个 ròu神 请到哪里去?小个男人向那个驼背的老男人请示着。这四个人,应该是距离我们屠宰村不远的泥塑村人。这个村的人,在很早以前,就掌握了塑造各种神像的技艺。他们不但能用泥巴和乱麻塑造神像,他们还能用木头雕刻神像。这庙里的五通神像,大概是出自他们的祖先之手。后来,破除迷信,这个村子的人,分化瓦解,有的当了泥瓦匠,有的当了木匠,有的当了油漆匠,有的当了画匠。现在,到处都在建庙,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驼背男人打量了一圈,说,还是暂且放在庙里吧,让他跟五通神做伴也不错。一个是大jī巴神,一个是ròu神,算是一路神仙吧?驼背男人哈哈地笑着说。翘下巴男人说:这样合适吗?一山不容二虎,一槽不容二马,一个小庙里怕也容不下两个神仙。小个子男人说:这两个都不是正经神仙。五通神,专门折腾漂亮女人;这个ròu神,听说是屠宰村一个最喜欢吃ròu也最能吃ròu的小孩子。他的爹娘出事后,他到处装神弄鬼,打着旗号,四处与人比赛吃ròu。听说他曾经一次吃了八米ròu肠、两条狗腿,外加十根猪尾巴。要不怎么成了神呢?那个瘦脸男子用感叹的口吻说。几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将平躺在车上那个足有两米长、一搂粗的ròu神拖下来,拴上两根绳子,一根捆着脖子,一根捆着腿,穿上两根杠子,喊一声号,杠子上了肩膀。四个人侧着身体,抬着ròu神,艰难地往小庙里挤。他们的绳子拴得太长,前面的人进入庙门之后,横躺着的ròu神,用它的脑袋,不停地撞击门槛,发出咚咚的声响。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那撞击着门槛的不是什么ròu神,而确凿的就是我。后边那个驼背男人,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大声地喊着:放下,放下,你们不要硬拽吗。前面的两个人,猛地把杠子下了肩,ròu神落在地上。那个翘下巴的家伙骂道:这个jī巴ròu神,还真有点沉重呢!另一个说:你嘴巴gān净点,当心ròu神显灵验。翘下巴说:显什么灵验?难道还会有一块ròu掉到我的嘴里?驼背男人将绳子挽短,再次发号,杠子上肩,四人直腰,ròu神离开地面,后脑勺子擦着门槛,慢慢地被拽进庙堂。在一个瞬间,我看到,ròu神的圆头几乎与大和尚的光头撞在一起,幸亏前面那两个人及时地拐了弯。在那一瞬间,ròu神的脚几乎踢着我的嘴,幸亏后边的两个人及时地转了身。我嗅到了这些男人身上那股子泥巴、油漆和木头的气味。几个手持着手电筒的男女,争论着一个问题来到小庙门口。我从他们的口里,知道了事qíng的原委。这届ròu食节,原本是和ròu神庙奠基礼同时进行的。对面这个红红火火的夜市,也就是计划中的ròu神庙址。但是今天来参加ròu食节的一个大gān部,对双城市建立ròu神庙提出了批评。一个留着短发、模样似一个英俊小伙的女gān部忿忿不平地说:他太保守了吧?说我们造神,说我们迷信,造神怎么了?迷信怎么了?所有的神不都是人造的吗?哪个人不迷信?我听说他自己就经常去云台山抽签,跪在佛像前一个劲地磕响头。一个看样子很是稳重的中年gān部说:小乔,少说两句吧。女gān部不服气地嘟哝着:我看主要原因是给他的红包太轻了。中年gān部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志,少说两句吧,别给自己找麻烦。那女的还是嘟哝,但声音却渐渐模糊低沉下去。他们的手电光柱jiāo叉着she进庙堂,qiáng烈的光束滑过了马通神的脸大和尚的脸我的脸。我眯fèng起眼睛,心中极为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用这样的qiáng光照人是很不礼貌的吗?光柱滑过了四个抬ròu神进庙的人脸,最后聚焦在仰躺在地上的ròu神脸上。中年gān部气呼呼地说:怎么搞的?怎么能让ròu神躺在地上呢?扶起来,扶起来。那四个人把杠子放到一边,从ròu神身上将绳子解开,然后集中到ròu神的上半身,各人都把手放在了吃劲的地方,发一声喊:起!那个高约两米的ròu神,就直直地立起来。只有当它立了起来,我才感觉到它的高大魁梧。它是用一根独木雕刻而成。我知道,许多历史悠久的神像是用名贵的檀木雕成的,但在这个重视环保、爱护树木的时代,根本就找不到如此粗大的檀木,即便深山老林中还能找到这样的大树,也决不允许砍伐。那么,这个ròu神,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的呢?雕像上涂满了油彩,无法看到木材的本来颜色,失去了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而刚刚涂抹了不久的油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掩盖了木材的本原气味,又失去了一个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因此,如果不是那个gān部的问话,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这尊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ròu神像是块什么木头。gān部问:这是檀木吗?那个驼背男人冷笑道:到哪里去弄檀木?不是檀木是什么?gān部追问。驼背人回答:柳木。gān部说:柳木?柳木最爱生虫子,过几年,不是要被虫子蛀空吗?驼背人道:柳木确实不适合雕像,但像这样大的柳树,也不是好搜求的。为了防止生虫子,我们在雕刻之前,把它用药水泡过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gān部说:这个孩子雕刻的比例不对,头太大了。驼背男人冷冷地说:这不是孩子,是神,神的头,跟凡人当然不一样。就像这个五通神,人头马身子,地球上谁见过这样的动物?一道手电光束随即照亮了人头马的塑像。光束从塑像的脸——-很迷人的脸——移动到塑像的脖子——在人的脖子和马的脖子连接转换的巧妙处理中,产生了qiáng烈的色qíng诱惑——然后往后往下移动,最后定在极度夸张的那一嘟噜雄xing器官上——睾丸像成熟的木瓜,yīnjīng半露,像捶衣棒槌藏在红袖中——黑暗中响起男人嗤嗤的笑声。女gān部把手中的电筒光束照在ròu神脸上,气呼呼地说:再过五百年,这个孩子就真的成了神了。用手电照着人头马身体的男子用考据的口气说:这个神像,向我们透露了远古时代人shòu通jian的遗迹,你们听说过武则天和毛驴太子的故事吗?一个gān部说:老兄,知道你学问大,回去写成论文吧,不要在这里卖弄了。中年gān部对四个工匠说:你们负责看护好ròu神像,ròu神庙还是要建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天吃ròu,是小康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们的手电光柱再次聚焦在ròu神的脸上。我从这个大得确实不成比例的孩子头上,努力寻找着十年前的我的踪影,但越看越觉得模糊起来。它圆头圆脸,细长的眼睛眯fèng着,腮帮子鼓起,嘴角上还有两个酒窝,两扇耳朵,像两个小巴掌。它脸上的表qíng,看上去很愉快。这哪里是我?在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岁月,痛苦和烦恼,比愉快和幸福要多得多。驼背男子对中年gān部说:处长,把ròu神送到会场,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您让我们继续看护,应该付给我们工钱。中年gān部说:看护ròu神,积德行善,要什么工钱?四个工匠一齐吼叫起来:没有工钱,我们怎么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