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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_莫言【完结】(29)



 除夕的上午,街上传来了一阵摩托的声音。我预感到这摩托车会与我们家发生关系,果然那摩托的声音在我家大门外停止了。我和妹妹飞跑着去拉开了大门,看到那个像豹子一样敏捷的huáng豹提着一个蒲糙编织的包子,对着我们走来。我和妹妹闪到大门的两边,宛如金童玉女,迎接着huáng豹。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从蒲包里挥发出来的腥味。huáng豹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冷漠,谦恭中还蕴藏着高傲,总之是很有风度。那辆蓝色的摩托车与他的骑手一样,也是亲切而冷漠、谦恭而高傲,很有风度地侧歪在路边,好像一个有身份的男子,歪着膀子站在路边。huáng豹走到我家院子中央,母亲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在母亲身后两米处,跟随着我的父亲。母亲满面笑容,说:

  是huáng豹兄弟,快进屋。

  罗家嫂子, huáng豹彬彬有礼地说, 村长让我来给你们送点年货。

  这怎么好意思…… 母亲激动不安地说, 我们无功无德,怎么好吃村长的东西……

  这是村长的命令, huáng豹将蒲包放在放在母亲脚前,说, 我走了,祝你们chūn节愉快!

 母亲张开双臂,好像要拉住huáng豹,但huáng豹已经到了大门口。

  真是不好意思…… 母亲说。

 huáng豹回头对着我们招招手,然后就像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地走了。大街上响起了摩托的吼叫。我们赶到大门口,看到摩托在他的胯下,喷出一道青白的烟,蹦蹦跳跳地朝西跑去,转眼就拐进了兰家胡同。

 我们一家人在大门口呆了足有五分钟,看到卖烧ròu的苏州骑着自行车从火车站的方向蹿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估计到他的生意很好。他大声地喊叫着:

  老杨,过年了,不买点烧ròu?

 母亲没有理睬他。

 他用更大的声音说:

  留着钱买墓地吗?

  去你娘的,你们家才买墓地呢! 母亲骂了苏州一句,然后把我们拉进门内,关上了大门。

 在堂屋里,母亲打开了那个湿漉漉的蒲包,显出了那些红的白的与冰冻结在一起的海货。母亲一样样地往外拿着,同时回答着我和妹妹的问询。母亲的海产品知识很是渊博,尽管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些稀奇之物,但母亲全部认识它们。看样子父亲也认识它们,但他没有充当讲解员。他蹲在房屋中央的火炉边上,用火钳子夹出一块火炭,点燃了一根烟卷,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这么多东西……这个老兰…… 母亲翻动着鱼虾,忧虑重重地说着, 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

  既然送来了,那就吃吧, 父亲果断地说, 我跟着他gān就是了。

 晚上,电灯的光芒照亮了我家的大瓦房,使用煤油灯的晦暗岁月已经被我们抛到了后边。在耀眼的灯光下,在母亲感念老兰恩德的唠叨声中,在每逢母亲感念老兰恩德时父亲脸上必定出现的尴尬表qíng中,我们度过了chūn节。这是一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丰盛的chūn节,我们的年夜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红烧对虾——像擀面棍子那样粗的大对虾。第一次出现了清蒸螃蟹——像马蹄那样大的大螃蟹。第一次出现了油煎鲳鱼——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大的鲳鱼。还有几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海产品,譬如海蜇,譬如墨斗鱼。这使我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许多与ròu同样好吃的东西。

 四个工匠,围绕着那辆平板车,喝酒吃ròu。车上铺一张报纸,就成了他们的餐桌。我看不清报纸上的ròu,但我嗅到了ròu的气味。我知道他们吃着两种ròu,一种是木炭烤羊ròu串儿,加了很多孜然;一种是蒙古烤ròu,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对面的繁华夜市尚未歇业,一拨食客走了,另一拨食客紧接着到来。那个翘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帮子叫唤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牙痛。驼背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小个子男人说:告诉你不要胡说,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这是ròu神给你点颜色瞧瞧,厉害的还在后边呢。翘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呜呜啦啦地说:哎哟亲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火照着他嘴巴周围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师傅,救救我吧。驼背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木头,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头了。牙痛人说:师傅,好痛啊。驼背人说:还在这里哼哼什么?快到庙里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么时候不痛了,什么时候罢休。翘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帮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庙堂,跪在ròu神像前,哭咧咧地说:ròu神,ròu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发发善心,饶了我吧……然后就抡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个一直躲着我们的沈刚,自动地找上门来。进门后他按着老礼,跪在我们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进入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感到意外,母亲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是你?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qíng,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

  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qíng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qíng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

  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jiāo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 沈刚说。

  好吧, 母亲说, 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 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 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

  嫂子,是不是把那张借据给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母亲说, 可是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母亲跳下炕去,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张借据找了出来。

 沈刚接过借据,认真地看了几遍,确认无疑后,仔细地装进内衣口袋。走了。

 在那个工匠啪啪掌嘴的过程中,我低声对大和尚讲述着我的故事。我原来还以为我的讲述会吸引这四个工匠前来倾听,但他们对ròu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兴趣。我曾经动过对他们说出我就是ròu神的原型罗小通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会喜欢我这样做,而且,即便是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个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兰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当时我们家正在堂屋里围着一张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来,也让我们感到意外,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在我们家出现过的人。母亲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亲是在批评我没有执行她的命令在吃饭前关上大门,结果让这个家伙溜了进来。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着我们桌子上的饭食,用一种让我感到愤怒的腔调说:

  嗬,很丰盛嘛!

 父亲嘴巴咧了咧,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母亲说: 我们哪里能跟你们家相比?粗茶淡饭,填饱肚子而已。

 姚七道: 已经不是粗茶淡饭了。

 我cha嘴道: 这是我们昨天吃剩下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大虾、螃蟹、墨斗鱼……

  小通! 母亲打断我的话,瞪我一眼,道, 饭堵不住你的嘴吗?

  我们吃了虾, 妹妹一边用手比量着,一边说, 这么大……

  孩子口里吐真言啊。 姚七说, 弟妹,罗通这次回来,你们家风大变了嘛。

  我们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母亲说, 你该不是吃饱了无处消食找我们磨牙斗嘴的吧?

  确有要事跟罗通兄弟商量。 姚七郑重地说。

 父亲将筷子一放,说: 到里屋说吧。

  有什么怕人的事还要到里屋去说? 母亲瞪一眼父亲,抬头望望电灯泡,说, 再开一个灯,电费不是钱吗?

  这几句话又显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 姚七讽刺了母亲一句,对父亲说, 自然没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 他将那瓶茅台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卷纸,递到父亲面前,说, 这是我写的揭发老兰的材料,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联手把老兰拱倒,不能让这个恶霸地主的后代横行霸道下去了。

 父亲没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低着头挑一块鱼ròu上的刺。父亲闷了一会儿,说: 老姚,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找别人签去吧,这个名,我不签。

 姚七冷笑着说: 我知道老兰给你家拉上了电,还让huáng豹给你家送来了一蒲包臭鱼烂虾。可你是罗通啊,你的眼窝子不至于这么浅吧?老兰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姚七, 母亲将鱼ròu夹到妹妹的碗里,冷冷地说, 你别来拉着罗通跳火坑了。前几年他跟着你与老兰作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在背后当狗头军师,撮弄着罗通死猫上树。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兰拱倒自己当村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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