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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3)



 她终于剥开了那纸团,抻平,仔细地辨认着那上边的字:明天下午,我在玉米地里等你,我们跑!

 字是用圆珠笔写的,纸团着了汗水,字迹都模糊了。

 四

 有好几次,她走到了玉米田的边缘,又退了回来。秋风豪慡,风gān着成熟植物的水分。高马的玉米焦躁地响着,而她家的大豆,已经开始噼噼啪啪地爆裂了。大哥和爹在她前边收割着。大哥不断抱怨着杨八舅,不该在这大忙季节里把老二拉去给他家做煤球。爹心烦地说:

 你嘟哝什么?亲戚家的事,不帮忙行吗?再说,那可是你丈人家的亲戚,又不是老二的丈人舅!

 大哥理亏,不再吱声,回头瞅一眼金jú,好像要从她这儿寻求支持。

 她看到爹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爬着割豆,大哥拖着腿,向前蹭着割豆。爬着,蹭着,他们的衣裳都被汗溻透了,沾满了huáng土。父兄艰难的劳动姿势使她心软弱起来,一时竟不忍离去。高马的玉米抖着,响着,她知道他一定蹲在玉米地里,焦灼地望着自己。她越想念他越记不清楚他的模样了。她回忆着紫穗槐的气味和他身上的气味。她决定帮爹和哥把豆子割完再跑。

 她奋力割豆,很快就超过了爹和哥。这天下午,她gān的活比爹和哥两个人gān的都多。当剩下最后一个边角时,三个人都直起腰来喘气。爹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qíng。大哥说:

 妹妹,你今日出了大力了,回家让咱娘煮俩jī蛋给你吃。

 她没有吱声,心里又有些发酸,这时她想起了娘的好处,也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一些童年往事,瘸腿的大哥确实是背过自己的。爹和大哥又跪着爬着割那点豆子了。太阳偏西,满天彩霞,爹的头和哥的头都是huáng光灿灿的,呈现着一派温暖色彩的田野此时也好像格外亲切,在正北的方向,是生活二十年的村庄,那里炊烟袅袅,娘一定开始烧火做饭了。要是我跑了……她不敢往下想了。东边的车路上,有一辆满载着豆棵子的牛车缓缓地移动着,赶车的男人高唱着: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骑驴奔走阳关——她感到一丝力气没有了。

 一群麻雀飞过,像一片残云,飘到了高马的玉米田里,玉米棵子微微晃动着,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一下便消逝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脚。这时她感到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爹的一句话打破了均衡。爹说:

 你站着gān什么?快割,割完了早回家!

 爹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温暖。

 她的心一下子铁了。她扔下镰刀,往高马的玉米田里走去。

 你gān什么去?爹不满地问。

 她继续往前走。

 妹妹,你不割就回家去吧!大哥说。

 她猛回了头,高声说:

 我去撒尿!你们不放心就跟着来吧!

 说完了,也不看爹和哥的脸,扭转身,几步就跳进了玉米地。

 金jú!高马用力搂着她,只搂了两秒钟,低声说,弯腰,快跑!

 他攥着她的手,沿着玉米的垄沟,半弓着身体,飞快地往南跑着。gān枯的玉米叶子拉着她的脸,她本能地闭了眼,随着那只手,往前跑,往前跑,两股热辣辣的泪水在脸上流,她想: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回不来了。身后那条丝线被彻底地扯断了。她听到玉米叶子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大的响声。她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玉米地的尽头,是一道栽满紫穗槐的河堤,在慌乱中,她还是闻到了紫穗槐令人心醉的怪味。

 高马一把将她拉上河堤。她在河堤上不由自主地回了头。她看到,一轮古铜色的大太阳正在缓缓下落,还是满天彩霞,田野一片辉煌,爹和哥,挥舞着镰刀,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又有两股泪水涌出来。

 高马一把将她拉下河堤。这时,她已经软弱得站不住了。这是条两县jiāo界处的小河,河南是苍马县,河北是天堂县。河名顺溪。顺溪河里有浅浅的huáng水流动,huáng水里摇摆着一些枯huáng的芦苇。高马背起金jú,不及脱鞋挽裤腿就冲进河去。她伏在他背上,听着芦苇的嚓嚓声和河水的哗哗声。从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她知道河里淤泥很深。

 爬上河堤,进入了苍马县境,这是一片巨大的洼地,全部种植着粗大的huáng麻,huáng麻晚熟,此时还是苍翠郁青,生机蓬勃,好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浩渺大水。

 高马背着金jú冲进了huáng麻地,就好像鱼儿游进了大海。

 八月的葵花向着太阳

 孩子哭了送给亲娘

 老百姓依赖着共产党

 卖不了蒜薹去找县长

 ——蒜薹滞销时瞎子张扣演唱歌词片段

 一

 手忙脚乱的警察们把马脸青年抬到漆成红huáng二色的囚车上去。高羊看不到马脸青年的脸,只看到血洇透了白色的警服,急促地往地下滴落。马脸青年的手铐松开了,但另一个圈还是套在一只手腕子上的。警察们抬他上车时,他的一只胳膊——就是那只戴着手铐的胳膊dànglàng着,手掌和手铐划着地面。卡车司机吓得浑身打颤。年轻警察没收了司机的驾驶证,还踢了他好几脚。

 小高,快把犯人弄上车去!老郑喊着,回头再收拾这个小子!一位警察在树后打开了高羊的镣铐,命令他站起来。他听到了警察的命令。他想收回胳膊,意念到了,但胳膊却收不回来。他用思想去调动自己的胳膊时,痛苦地意识到,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完全麻木了,只有沉重的发胀的感觉在背上驮着。警察两脚把他的两只胳膊踹回了位。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它们还完整无损地挂在肩上,他心里感到欣慰。

 警察毫不客气地把高羊的两只胳膊又锁在一起。马脸青年已被抬到囚车上去了。两个警察架着高羊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命令他往囚车上走。他也想好好走,不给警察同志增添麻烦。他知道警察同志也十分辛苦,能省他们一点的力气就省他们一点力气。但他十分难过地发现,自己的双腿也不听使唤了。他羞红了脸,从内心深处感到愧疚。

 警察把他拖到囚车跟前,命令他:

 上去!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警察,想说话却张不开口。

 警察好像理解了他的心qíng,也就不再咋呼,两只铁臂挟着他的胳肢窝用力往上一挑,他努力配合着他们,身体往上一耸,蜷曲的双腿就离开了地面。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趴在马脸青年横躺在车厢里的身体旁边了。

 又有一个蜷缩着的大物扔上车,这是方家四婶。从四婶的一声号叫里,他知道她的屁股被跌痛了。

 囚车后边的铁挡板被推上,两个警察跳上来,坐在车厢两侧的坐位上。

 车前摩托轰鸣,囚车开动了。

 车驶出乡政府大院时,高羊望着那株拴过自己的白杨树,心里竟生出一些古怪的留恋之qíng。这毕竟是家乡的树啊,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们哪。白杨树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树gān呈咖啡色,本来是深绿的叶子,现在都宛若一枚枚古铜色的硬币。树下有一摊紫红色的血,那是马脸青年流的。运家具的卡车还停在那里,一群衣冠灿烂的人物围着司机站着,好像在开批斗会。

 金jú挺着大肚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他忽然记起适才四婶让金jú去找高马过日子的话,不由地叹息一声。高马要是能知道这个消息该有多好啊,但高马已经跳墙逃跑了,一只胳膊上还挂着手铐。

 囚车一驶上马路,立刻就加了速。车顶上的警笛发出了láng嚎般的嘶叫声。这响声初起时把高羊吓得不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金jú跟在车后边跑着,跑得非常慢,一会儿就变得很小。汽车一拐弯,不但金jú,就连乡政府大院也看不见了。

 四婶缩在车厢角上,大睁着两只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马脸青年的血在车底板上流着,车厢里一股子血腥味。他的身体抖着,包扎在白警服里的头滚动着,从那里,间或发出一阵噗噗的声响。

 囚车像飞一样奔驰,他微微有些眩晕。他从车后的空隙里,可看到尘土飞扬,路边的树木成排倒下,广大的田野缓慢旋转。所有的车辆都为发出怪叫的囚车让路。他看到一台无篷的小拖拉机胆战心惊地往路边窜去,车头撞在一棵疤痕累累的柳树gān上。骑自行车的人都脸色苍白地从囚车旁闪过去。一种自豪感在高羊胸膛里爬动着,他问自己:你坐过这么快的车吗?没有,你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

 二

 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流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拔出来、蒜薹嫩huáng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湿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糙芽从湿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满湿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根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湿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根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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