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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4)



 他说:杏花,你别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抚摸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jiāo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jiāo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ròu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jī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cha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jīng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jī鸭鱼ròu,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gān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gān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gān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无有戏言

 您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薹却为哪般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一

 金jú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jiāo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huáng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huáng麻时,huáng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huáng麻动dàng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huáng麻柔软的、富有弹xing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huáng麻被清凉的huáng昏风chuī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huáng麻,huáng麻,huáng麻们,你们阻拦他,你们阻拦我。你们抿着青绿的嘴,眯fèng着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们嘻嘻地怪笑着,你们伸出腿,你们脸上挂笑脚下使绊子。

 高马一头栽到地上,尽管有他的身体垫底,但她还是感觉到了huáng麻的弹xing。

 无穷无尽的huáng麻,像汹涌的làngcháo一样涌上来,覆盖了他们。她不敢睁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梦幻般的意境里,所有的物体都把发出的声音推出去很远很远,只有温存的huáng麻,只有清凉的温暖,盛满了她的感觉器官……

 二

 她被一阵làngcháo的喧哗唤醒了。声音一点点地扎着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浓厚的橘huáng光线照耀着高马枯gān的脸。他的脸是紫红色的,他的唇上裂着几块gān皮。他的眼眶子乌黑,乱糟糟的头发像狗毛一样奓煞着。她的心一阵颤栗。这时她才发现他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这个陌生人却攥着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里竟隐隐地升起犯罪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一排高大坚韧的huáng麻倚着她的背,她往后一仰身体,倚在这排高大坚韧的huáng麻上。金huáng的光线在huáng麻的fèng隙里流动着,jī爪形的huáng麻叶片微微颤抖着,好像对她暗示着什么。

 是爹的声音,苍老喑哑:

 金jú——金jú——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马的手。

 金jú——金jú——是大哥的声音,尖利,焦灼,气急败坏。

 大哥的声音和爹的声音贴着huáng麻梢头滑过来,又向远方滑去。高马睁开眼,折身坐起来。他的眼瞪得溜圆,像一条被bī到墙角上的狗。

 他们屏住呼吸听着,huáng麻之声和从北边河堤上传来的呼唤使傍晚显得异常寂静,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金jú——金jú——金jú——金jú——你这个杂种,这不是成心毁我吗……是爹的声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马的手站起来,眼睛里盈满泪水。

 爹的呼叫声愈发凄凉起来,她答应了一声。高马伸出一只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挣扎着,嘴里呜噜着,双手胡乱抓挠着。高马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拖她向前走。她抓挠着高马的头,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松了,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刮掉了高马头上的什么东西,一股金红的细血从高马的头发里流出来,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扑到他身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哽咽着问:

 你……你怎么啦?

 高马用手掌擦了擦额头,说:

 你把头上的痂抠掉了,你那两个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

 她把脸贴到他的肩上,低声抽泣着说:

 高马哥……都是我不好……连累你遭罪啦……

 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说,金jú,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高马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头。

 不……高马哥……她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膝盖,仰着脸说,哥……我铁了心了……就是拖着棍讨饭吃,我也跟着你!

 三

 太阳落下地,天上的颜色淡漠,huáng麻的梢头上笼罩着稀薄的青气,透过这青气,他们看到了淡蓝色的天上出现了十几颗金光灿灿的星辰。

 金jú脚崴了一下,身体随势倒下,她哼哼唧唧地说:

 高马……我走不动了……

 高马拽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高马说:

 快走,你爹和你哥会找人来抓咱们的!

 我走不动啦……金jú哭着说。

 高马松开她的胳膊,到周围转了转。

 huáng麻地里秋虫唧唧鸣叫,模模糊糊的狗叫声从遥远的村庄传来。

 她迷迷瞪瞪地躺着,腿和脚又胀又痛。她听到高马说:

 你放心睡吧,这片huáng麻少说也有五千亩,除非他们到公安局里牵条láng狗来,否则找不到我们,你放心睡吧。

 半夜时分,她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满天繁星,所有的星星都神秘地眨眼。一大滴一大滴的露珠沉重地落下去,打在那些脱落的枯huánghuáng麻叶片上,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秋虫的鸣叫声更加响亮,好像有人在用竹片拨弄金属的琴弦。huáng麻地里滚动着类似cháo水涌流的沙沙声——她在很小时到北海去讨饭,曾在海滩上走过,那些舒缓的灰白色làng花舐着沙滩,发出神秘的沙沙声。她想起海上耸立着几块黑色的礁石,几片洁白的船帆漂在海上。好像动,又好像不动。她看海看得头晕了。她仰望着深蓝色的厚重天幕,竟发现它在旋转。躺着,躺在huáng麻地里,她体验到了坐船的滋味。坐船一定也是这般滋味,她想。huáng麻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返cháo的土地也把腥气放上去。有两只夜游的鸟儿在半空中飞旋着,清晰的扇动翅膀的声响和怪声怪气的鸣叫,锋利箭镞般穿透缥缈的薄雾,下达到huáng麻地里。她想翻个身,但身体异常沉重,腿和胳膊都是僵硬的。huáng麻地里有许多细微的声音,好像无数神秘的小shòu在跷腿蹑脚地行走,在huáng麻的深处亮着一片又一片磷火般的眼睛。她感到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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