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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8)



 高羊捂着肚子跳转身,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寻找便桶。三个犯人都发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里?便桶在哪里?高羊呜呜地哭着,弯着腰去chuáng下寻找着。每次弯腰都有一撮尿滋出来。

 犯人们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说: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阀门一下翻转,一股灼热的流体奔涌而出,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全身的肌ròu全部放松了。双腿灼热,它在那儿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中年犯人忽然说:

 小偷,快拿便桶给他!快,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冲上前几步,把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一拉,拎出一个黑胶皮便桶来,一股臭臊味弥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说: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择路地掏出来,对准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恶心。现在他聆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好像聆听着美妙的音乐……他轻松地闭着眼,希望哗啦啦的水声永不间断。

 有人对准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从迷惘中清醒,发现尿已排完,皮桶里满是泡沫。

 快提到墙dòng里去啊!高羊听到中年犯人说。

 他把皮桶提到墙里去,然后关上了木板的小门。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chuáng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huáng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声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糙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jī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jī,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jiāo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jiāo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huáng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cha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

 伙计,看你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对手。那么,在这个号里,你要听俺的,俺让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来,我们比赛,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县木沟公社高疃村高级小学校六年级学生王泰站在厕所里说。王泰家庭出身贫农,爹是高疃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

 正是课间休息——每逢课间休息,男女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来,他们和她们刚出教室时合成一群,跑到cao场上逐渐分成两群,东边一群是男学生,西边一群是女学生。cao场上杂糙丛生,木制的篮球架上生着木耳,篮圈上红锈斑斑。cao场的东边,钉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只生着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着蓝眼看着这群瘦得像猴一样的孩子。

 厕所在cao场的南边,共有两大间,是露天的,东边是男厕所,西边是女厕所,男女厕所之间有一道碎砖垒成的墙,高羊记得墙比他稍高一点。王泰是班里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学生,男女厕所之间用碎砖头垒成的墙跟王泰一样高。王泰在脚下垫上两块砖头,就能看到墙那边的qíng景。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qíng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qíng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高羊记得厕所的方坑四周有宽敞的地皮,他们把这空场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学生们的脚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边角上,生长着黑油油的水糁糙和红芯的灰菜,还有开huáng色小花的马齿苋。

 哎,大家都先别尿,憋着,看谁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说。

 一、二、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们挤不到里圈来,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糙上,滋得野糙扑啦扑啦响。

 谁先来?王泰问。

 没人吭气。

 王泰说:你先试验试验,高羊。

 高羊与王泰是一个生产队。王泰的爹是生产队长,高羊的爹是受贫下中农管制劳动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兴地说:我先试试!

 他记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qíng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家里尽管缺吃少穿,但还是省吃俭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级,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这样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条:回高疃第二生产队劳动,受王泰的爹领导,很快了。我估计我考不进中学,就算各门功课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进中学,何况我也考不了各门功课一百分。王泰让我喝尿,我很兴奋,那时只要有人注意我,无论怎样注意我我都很兴奋。

 我说我试试。我估计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来的尿。我把邦硬的小jī扳得朝了上,然后用力,一股焦huáng的水柱几乎是笔直地she上来,she得比我的头还高,我抓紧时机探过头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来,问我:

 什么味?伙计,什么味?

 我回忆着尿的味道,撒谎说:

 茶叶水味!

 谁还能喝到自己的尿,谁还能?王泰问着。

 学生们都说不能。

 低年级的小学生在cao场里喊:

 快来看,六年级的比赛喝尿啦!

 王泰对一个学生说:李栓柱,去打那些小茓养的。

 王泰压低声音,神秘地问:

 哎,伙计们,知道女生怎样撒尿吗?

 学生们都说不知道。

 王泰劈开腿,半蹲着,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说:

 就是这样。

 男生们怪叫起来。

 王泰让学生们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说:

 现在我们比赛尿高,看谁尿得最高,二爷我有奖。

 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王泰站在排头,都用足了劲,十几根huáng的白的清的浊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厕所之间的隔墙上,有两股尿越过了那堵隔墙。那股最汹涌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厕所响起了一片尖叫,尖叫过后是怒骂。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这件事安在了我头上。

 校长把我揪到办公室里,当着好多老师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校长说: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校长对一个年轻老师说:

 刘要华,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来!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为我又要吃大苦头。

 老年犯人从高羊的尿里把那个馒头捡起来,放在双手之间,用力挤着,馒头在老犯人的手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黏黏糊糊的尿液从这犯人弯曲肮脏的手指fèng里冒出来,挤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裤子上擦擦,撕开馒头就吃起来。

 伙计,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脏!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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