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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17)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

 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老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dòng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chuáng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

 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dòng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huáng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yù。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边,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钵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两只令人作呕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说:哎,伙计,你看样不想吃?满肚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消化吧?

 高羊紧咬着牙关,止住一阵阵激烈上冲的呃逆。

 老流氓,你来分。给他留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年犯人cao着一把油腻腻的铝勺子,伸进盆里,把汤搅匀,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满一勺,慢慢地端起来,端得是那样平,那样稳,令高羊吃惊。老犯人把第一勺汤倒进中年犯人的钵子里。老年犯人讨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没有表qíng。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汤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稳又不平,他把这勺子汤倒进年轻犯人钵子里。

 老流氓!年轻犯人骂着,你尽给我撇清汤。

 老犯人说:你喝清汤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轻犯人把脸转向高羊,好像争取同qíng似的说,你知道吗?这老畜生是个老扒灰,他儿子在市里当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这老畜生,竟和他儿媳妇睡到一个炕上去啦……

 言犹未了,老犯人就把铝勺子扣到年轻犯人的头颅上去了。

 这一下打得很重,小伙子抱头哀鸣,满脸都是菜汤。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铝勺子的边沿都被小伙子的坚硬头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年轻犯人不想罢休,攥着那个馒头,瞅一眼,然后举起来,猛地掷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头上。老流氓的头秃得十分古怪:两侧的头发还健在,从额头到脖颈亮开了一条宽宽的沟。那个馒头就打在了这条亮沟上。老流氓晃晃dàngdàng地后退着,退到了铁门前。背倚铁门站定,不停顿地摇晃脑袋,好像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一样,那个灰馒头反弹回去,恰好落在年轻犯人眼前。馒头落在地板上,弹跳起来,没及它再落地,就被小伙子凌空捉住,他端详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损了没有。

 中年犯人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蛋,一天不打就发痒!

 老畜生,丑事都gān过了,还怕人家说?年轻人对高羊说,告诉你吧,他和他的儿媳妇还合伙生了个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个孩子,被他儿媳妇告了。

 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中年犯人说:老鸹笑话猪黑,兔唇笑话齉鼻!小偷!你是个好东西到这儿来gān什么?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贵!年轻犯人说。

 高贵你妈啦个茓!中年犯人骂着,踢了老犯人一脚,说:快分汤,你发什么愣?想你儿媳妇啦?

 老犯人嘟哝着,蹲下,继续分汤。

 这一幕让高羊毛骨悚然,过度的惊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里的水仿佛一下子漏进了肠道,又从肠道里渗进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只钵子里舀了两勺菜汤,汤盆里还剩下一点汤。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说:给这伙计留点吧!

 你的钵子呢?老犯人问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么话也没有说。

 中年犯人弯腰从高羊chuáng下拖一个脸盆来,脸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个红9。盆里套放着一个灰钵子,一双筷子。盆里和钵里都是白色的蛛网和黑色的灰尘。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墙上,这样,尿迫感减轻了些。

 三个犯人吃起饭来,中年人láng吞虎咽,青年人细嚼慢咽,老年人却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馒头一点点掐下来,捏成一个个葡萄大的面团,扔到口腔深处,然后端起钵子呷一口汤,一抻脖子,连汤带面团,咕咚一声咽下去。他的手始终哆嗦着,好像兴奋,好像激动,好像紧张。在吞食的过程中,他那两只烂边的、没有睫毛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着浑浊的泪。

 高羊发现,灰馒头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经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变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馒头时的喘气很粗。

 年轻犯人吃馒头时嘴唇吧唧吧唧地响着。

 看起来他们吃得有快有慢,但实际上速度差不多。当中年犯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时,老犯人也把最后一个葡萄大的黑面团扔进了喉咙,年轻犯人嘴唇的吧唧声也停止了。

 高羊发现,三个犯人中,只有中年犯人敢当着他的面吃馒头,老犯人和年轻犯人都把头bī到一个墙角上,弓着腰,缩着头,双臂肘子奓出来,双手贴着腹部,紧紧地攥住馒头,好像它是个活物,一松手就会跑掉似的。

 吃完了馒头,老犯人和小犯人几乎是同时转回了头。三个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齐低头喝汤,喝得汤和嘴呼噜呼噜地响。

 这带着水音的喝汤声引起高羊的条件反she,汤声一呼噜,他就感到有一个无形的阀门被冲动了,滚热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再有一点点松弛,便会喷she出来。

 这时他已经闻不到腐败的蒜薹味了,他只听到那水嗞嗞的呼噜声。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蒜薹汤,它们呼噜呼噜响着,呼噜呼噜翻腾着,呼噜呼噜地对耳膜、对膀胱、对尿道施加着压力。在一刹间,他甚至听到了喇喇的水声,大腿上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尿的浸yín。

 犯人们把汤喝完了。老犯人双手哆嗦着,捧在双手里的钵子也是哆嗦着。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条紫红色的又厚又肥的长舌头舔着灰钵上残存的汤迹。他把钵子旋转着,他的舌头也旋转着舔。

 三个犯人都端着钵子,惊讶地看着高羊,高羊满脸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转念一想:我的脸一定没有人样啦!

 伙计,病啦?中年犯人粗鲁地问。

 高羊已说不出话来,他把全部力量都运到一点,控制着那个无形的、意念中的阀门。

 监狱里有医生,伙计!中年人说。

 高羊弯着腰,双手捂着小腹,艰难地挪到铁门前,频繁地打着尿战,跷着腿——好像跷腿就能托住那阀门一样。他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着铁门。他继续敲打着铁门。

 岗哨在铁窗外大声问询着:怎么回事?

 中年犯人说:有人得急病啦!

 几号?

 九号!年轻犯人说。

 不……不是病……高羊回过头,窘急地对同室犯人们说,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声吵嚷遮盖高羊的话音:

 快开门,人都要死了!

 钥匙响着,铁栓豁喇一响,铁门被推开,岗哨左手持枪,右手扶着钥匙,问:九号,你怎么啦?

 高羊弓着腰说: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岗哨脸都气歪了,飞起一脚把高羊踢进监室,骂道:

 混蛋!谁是你的同志!

 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高羊用头撞着铁门,哀嚎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监室里有便桶!混蛋!岗哨在门外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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