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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0)



 高马哥……高马哥……快来救救我……她哭叫着,柳林寂静,只有她的哭叫。

 胎儿毫不客气。胎儿残酷无qíng。他圆睁着两只血红的眼,嘶叫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着树gān,困难地站起来,牙齿咬进下唇。胎儿的每一拳脚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鸣一声,弯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动着这个可怕的小东西的模样。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里生着两排坚硬的牙齿。

 孩子……别咬我……你松开嘴……别咬我……

 她弓着腰,脚掌擦着地面,一点点往前蹭着。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叶上沾着一层蚜虫。柳枝和柳叶被她的头颈和肩膀碰动着,蚜虫沾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头发上和肩膀上,那线温热的液体已经流进了她的鞋里,与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脚像泥鳅一样在鞋旮旯子里钻动。她从这棵柳树挪到那棵柳树,柳树们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折磨。无数的蚜虫在暮色里熠熠生辉,柳枝柳叶上仿佛涂着青油。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别这样瞪着我……别这样……我知道,你在我肚子里……憋屈得够呛……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来……

 金jú摔倒了,胎儿大声啼哭着,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她的子宫壁,一阵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双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铁钩子一样抓进沙地里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啊……

 她手脚并用地爬着,肚皮磨擦着沙土,汗珠和泪水点点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烟袅袅。她禁不住恸哭失声,这个调皮捣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别惧怕这个满脸凶残表qíng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蚕一样蠢动着,用力扩展空间,但包裹着他的是一层胶皮样东西,弹xing极好,他扩展开的地方总是随着他的一松劲又缩了回去,他恼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脚踢还加口咬,他骂着: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孩子……哎哟我的孩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娘给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动,松开了咬住子宫壁的嘴,拳脚也暂时不做大幅度运动。疼痛骤然减缓。她把湿漉漉的脸猛伏在沙土上,心里弥漫着被儿子的宽容唤起的感激之qíng。

 夕阳将下,柳梢上熔着一层金。金jú抬起脸,脸上沾满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里已有rǔ白色的炊烟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生怕惊动了腹中那个愤怒的婴儿。他蜷缩着,小心儿像雀儿一样跳跃着。

 金jú移动到高马家门口时,红日已沉下柳梢,村内的大道上,牛鞭脆响,一阵阵被盐水浸透了的歌声把天都唱红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huáng泉路上,

 撇下了你众姐妹凄凄惶惶。

 没娘的孩子就像那马儿无缰,

 你十四岁离家门青楼卖唱。

 自古笑贫不笑娼,

 你不该当了婊子硬立牌坊,

 闹出了这血案一场!

 二

 拥拥挤挤走出huáng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时分,薄雾消尽,天地澄澈,隔着一条苍白的土路,早望见苍马县农民们种植的数千亩辣椒,遍地流火,红彤彤一片。

 一钻出huáng麻地,金jú就感到像在众人面前赤身露体一样,羞得死去活来。她又退到huáng麻地里。高马跟进来,催她:

 快走啊,缩回来gān什么?

 她说:高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这是苍马县境,没人认识咱们!高马有些着急地说。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么办?

 不会的,高马说,就是碰到又怎么了,咱们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马,你让我成了什么人了……金jú一腚坐下,哭起来。

 好啦,祖宗奶奶!高马无可奈何地说:真是女人,前怕láng,后怕虎,一分钟就变一个主意。

 我腿痛,走不动啦……

 又放赖了。

 我困啦……

 高马搔搔头,摇摇头,说:

 咱也不能住在这huáng麻地里一辈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里走。高马把金jú拉起来,说,往深处去,这里太危险。

 我……

 我知道你走不动了,高马蹲在金jú面前,说,我背着你。

 他把小包袱递给金jú,伸手至背后,揽住了她的腿弯子,她顺从地伏到了他的宽宽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黑脖子往前探着,她有些怜爱起来,便用双膝碰碰他的髋骨,轻轻地说: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马不语,却把手往上移了移,一只巴掌捂住了她一只屁股瓣儿,轻轻地捏着。那种全身所有内部器官鲜花般开放的感觉又悄悄袭来。她呻吟着,用拳头捶打着高马的脖子。高马脚下被绊,两个人便随着huáng麻倒下去。

 huáng麻不安地摇晃着。起初是十几棵huáng麻晃动,后来起了风,千万棵huáng麻一起摇晃起来,所有的声音都被huáng麻们的叶片和jīng秆磨擦发出的巨大、但十分温柔的声音淹没了。

 三

 第二天凌晨,金jú和高马沾着满身的露水和尘土,走进苍马县长途汽车站。

 这是一幢外观很漂亮的高大建筑物,大门上的彩灯尚未熄灭,辉映着红漆的标牌大字与淡绿色的水泥拉毛墙面。夜里营业的小摊贩们沿着进入大门的通道两侧摆开货摊,形成一条走廊。小贩们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满脸的疲倦。她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摊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两眼里盈着泪水,被矿石瓦斯灯吱吱叫着的长长的蓝色火舌映照着,那姑娘浸泡在泪水里的双眼像两只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样,腻腻的、懒懒的。

 甜梨——甜梨——买甜梨吗?女摊贩招呼着。

 葡萄——新疆无核葡萄——买葡萄吗?男摊贩招呼着。

 摊贩们兴致勃勃地招徕着顾客,各色水果都散着腐臭气,遍地废纸、烂果皮和人的粪便。

 金jú感到那些摊贩们眼睛背后都隐藏着一些什么,他们嘴里在叫卖,心里却在骂着或是笑话着我。他们都知道我是谁,都知道我这两天里gān了些什么。那个女摊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烂的huáng麻叶子。还有那个老头,像个老畜生一样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种女人啦……金jú被巨大的羞愧压迫得全身紧缩,连腿也不会迈了,连嘴唇都不会动了,她死死地垂着头,紧紧地抓着高马的衣角。

 她又一次后悔,感到眼前无路,对未来感到恐惧。

 她跟着高马走上台阶,站在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气,小贩们不出声了,都在低头打盹。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乌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jú一眼,金jú被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头又一阵发颤,发颤未止,却见那老女人走下台阶北侧,寻一个墙犄角,褪下裤子撒起尿来。

 大门把手上沾满油腻,不知被几千几万人摸过,她看到高马的大手抓住了门把手,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发颤。大门吱扭吱扭地响着被拉开了一条fèng,一股恶浊的热气涌出来,扑到金jú的脸上,她几乎要跌倒。

 她还是跟随着高马进了汽车站的大厅。有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高马拉着金jú迎上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个女的,腆着大肚子,脸上有七八个huáng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兰集的汽车几点开?高马问。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马和金jú,说: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问问去。

 这女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特别温柔动听,她还顺手一指,说:

 售票厅往那边走。

 高马连连点着头,嘴里说出三个谢谢。

 买票的人不多,一会儿就排到了窗口。一会儿就买好票。

 高马买票的时候,金jú死死地抓紧着他的衣角。她还打了一个喷嚏。

 候车室有二亩地那么大,站在候车室大门口,金jú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她低头看着脏乎乎的衣服和沾满泥土的鞋子,后悔走得仓促,没带上几件换洗衣裳。

 高马牵着她走进候车室,水磨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瓜子皮、糖纸、水果皮,还有黏痰和水。大厅里热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说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闻很难受,几分钟也就习惯了。金jú从这股味道里辨别出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味,于是,对这间大厅,她马上消除了感qíng障碍。

 高马牵着她的手寻找坐位。大厅里有三排看不清颜色的板条长椅,长椅上躺满了人,也有坐着的,但必在两个躺着的人之间。他们转了一圈,终于在读报栏旁边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位置。长椅上湿漉漉的,好像孩子刚刚撒上了尿。金jú不愿坐下,高马用大手把板条抹了抹,说: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马自己先坐下来,金jú皱着眉头坐下,双腿麻麻胀胀的。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后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qíng轻松。高马说你可以闭闭眼打个盹,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听话地闭上眼,却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还在huáng麻地里,四周是层层叠叠的麻秆,头上是疏朗的叶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着,她只好睁开眼。

 漆成灰绿色的读报栏,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两张发huáng的旧报纸在碎玻璃里吊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伸进手去,撕了一角报纸,四周看看,好像胆怯。一会儿就有苦辣的旱烟味飘来,金jú才知道,报纸被撕去做卷烟纸用了。她有些遗憾地想:刚才应该撕块报纸揩揩凳子。

 她低头看鞋,鞋上的湿泥巴已裂开纹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高马把身体往近里靠靠,悄悄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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