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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1)



 金jú,饿不饿?

 金jú摇摇头。

 高马说:我去买点东西来吃。

 金jú说:不要买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高马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身体好,能gān活,就不愁挣不到钱,你占着坐位。

 金jú把高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里又空虚起来,隐隐地感觉到高马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她知道这是瞎想,高马不会扔下自己不管,高马不是那号人。高马戴着耳机子站在麦田里的形影——这最早的印象此时又涌上她的心头。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发生了几百年。

 她动手解开小包袱,把录音机拿出来,想听,又怕被人看到笑话,便又放进包袱里包好。

 对面的躺椅上,坐着一个蜡一样的美人。她头发乌黑,披散到肩头上,脸色雪白,两条眉毛像线一样细,像月牙儿一样弯。睫毛长得出奇,嘴唇像熟透了的樱桃,又红又亮。身穿一件红旗色的裙子。两只奶子高高地挺着,金jú有点替她害羞,她听人说城里的女人装着假奶子,她感到了自己胸前那两只沉甸甸地下垂的大奶子,心里想怕它长大了难看它偏长大,城里的女人盼它长大它偏不长大。事qíng都这样颠三倒四。她想起女伙伴们的话:这东西千万不能让男人摸!这东西遭了男人的手,就好比面团加了苏打,几天就发起来了。她相信伙伴们的话是真的。因为,她想我已经尝到那滋味了,它们胀得很厉害,正在发着呢。

 一个男人,自然也是洋气的男人,把一颗生着鬈毛的头枕在红裙子女人的大腿上。红裙子女人用十根葱根般的白手指玩弄着那颗头,梳理那些卷曲的头发。

 金jú望着他们,红裙子女人一抬眼,吓得她赶忙低头,好像小偷被人家发现一样。

 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亮起来,喇叭里响起召唤去台镇的旅客到十号站台排队剪票的声音。女广播员说着一口不土不洋的话,听着让人牙碜。条椅上躺着的人活起来,一群提包挎篓,牵老婆抱孩子的旅客一窝蜂般拥向十号站台。旅客五颜六色,身体似乎都很矮小。

 对面一男一女继续着他们的动作,旁若无人。

 两个手持笤帚的女服务员走到条椅中间来,用笤帚把子敲打着一些屁股和大腿,一边敲一边喊:起来!都起来。挨了敲打的人有的快速爬起来,揉揉眼睛,掏出烟来抽;有的慢慢折起身来,等服务员走过去,又懒洋洋地躺下去睡。

 不知什么缘故,女服务员没有敢敲鬈毛青年。红裙子女人玩着男人的头,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服务员,响亮地问:

 小姐,去平岛的车几点开?

 红裙子女人一口京腔,不同凡响,金jú如聆仙乐,赞叹那女人长得好,话也说得好。

 两个女服务员十分客气地说:8点半!

 她的话与红裙子女人的话一比,差老了成色,金jú瞧不起她们啦。

 女服务员从大厅的一头开始扫起地来,大厅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烟。有一半的女人在抽烟。有抽烟袋的,有抽烟卷的,有抽喇叭筒子的。大厅里烟雾腾腾,一片咳嗽声和吐痰声。

 高马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纸袋走过来。他看看金jú的脸问:没事吧?金jú回答没事。高马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一个长把梨,递给金jú,说:饭店都没开门,买了点水果,你吃吧。

 金jú埋怨道:你花这么多钱gān什么!

 高马把梨子放在褂子上擦擦,喀嚓咬了一口,说:

 快吃吧,你吃,我也吃。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青年沿着板条椅,挨人乞讨过来。他在一个斜眼的青年军官面前停住,嘴一咧,显出满脸可怜相:

 军官,大军官,给俺点钱吧……

 青年军官有一张胖胖的圆脸,斜眼骨碌骨碌转着,说:

 没钱!

 有人民币也行……小伙子说,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你这么个大小伙子,好好劳动嘛!青年军官说。

 我一gān活就头晕……小伙子说。

 青年军官掏出一盒烟,揭开包装,弹出一支,叼在嘴里。

 大军官,不给钱,给支烟抽也行……

 知道这是什么烟吗?军官的斜眼变成了对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啪嗒打着火,却不去点烟。火苗子嗤嗤地响着。

 是洋烟,军官,是洋烟……

 知道这洋烟是哪儿来的吗?青年军官说。

 不知道。

 这是我岳父从香港带回来的!青年军官说,还有这个打火机。

 军官,你碰上个好岳父。你一脸福相。您岳父一定是个大gān部,大gān部女婿一定也会当大gān部。大gān部有钱,送礼的也多,军官给俺一支烟抽吧!

 青年军官沉思了片刻,说:

 不,不,我还是给你钱吧!

 金jú看到青年军官用两个手指捏住一个亮晶晶的二分硬币,递给乞讨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咧咧嘴,满脸苦相,但还是双手接过硬币,并深深地为青年军官鞠了一躬。

 那小伙乞讨到这边来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jú和高马,走到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刚刚坐起来。小伙子一弓腰,金jú看到他裤子后边露出了皮ròu。

 太太、先生,可怜可怜落魄的人,给点人民币吧!

 你不感到可耻吗?这么qiáng壮的身体,应该去劳动!红裙子严肃地说,人总要有点自尊心!

 太太,你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两个钱吧!

 鬈毛青年说:你愿意学狗叫吗?学一声给你一块钱!

 小伙子说:愿意,你愿意听大狗叫还是愿意听小狗叫?

 鬈毛青年对着红裙子女人一笑,说:

 随便你怎么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狗叫起来,他学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声,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声,每声一元,总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与红裙子女人互相注视着,脸上的颜色huáng惨惨的。青年掏出钱包,拿出钱来数数。转脸向红裙子:

 瑛子,你还有钱吗?

 我哪里有钱?只有几个钢镚!红裙子女人恼怒地说。

 鬈毛青年满怀歉意地说:

 狗大哥,我们旅行时间已很长,这是最后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钱,欠你七元,你留个地址吧,到家后我们给您寄来!

 小伙子接了钱,用手指沾着唾沫,认真数了两遍。他挑出一张缺了一角的红色一元票,说:

 先生,这张钱我不要!您拿着。我拿了四十二元,您还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张肮脏的十元纸币,说:

 这张太脏,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红裙子女人眯着眼睛说。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这里要钱要饭,已经十年啦!

 您给我们留个地址吧!鬈毛青年说。

 小伙子说:俺不会写字,你把钱寄给美国总统吧,让他转给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对着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惊恐地蹦了起来。

 先生,太太,还想听狗叫吗?我能学各式各样的狗叫。小伙子热qíng地问,现在是免费。

 鬈毛青年眼泪汪汪地说:

 不听啦。大哥,您是个好样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到金jú和高马面前,低头一鞠躬说:

 大哥大姐,施舍个甜梨吃吧,俺学狗叫学得口渴了。

 金jú抓起一个大梨,赶快递给他。

 他接了梨,为金jú和高马鞠了躬,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大口吃着梨,鼻子里哼着小调,昂着头,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队剪票的消息,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着带轮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jú问高马:我们还不走?

 高马看看手表,说:

 还有四十分钟,我也很着急。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ròu。他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金jú猜想他是个gān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满瓶子的泡沫,他的舌头僵硬,下嘴唇似乎不会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赫鲁晓夫说——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亲——中国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爹——用咱们天堂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着膝,摹仿着赫鲁晓夫向斯大林求qíng的姿势。他说:可是——子系中山láng,得志便猖狂——赫鲁晓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烧了——同志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从他嘴里奔涌出来。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说: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金jú如醉如痴地看着这个演讲的gān部,听着他嘴里冒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的话语。她尤其喜欢他哆嗦着嗓子、弯曲着舌头说出来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来声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马捏紧了,高马低声说:

 金jú,毁了,杨助理员来了。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láng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她抓着高马的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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