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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2)



 中年gān部呷了一口啤酒,挥舞着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四

 大屁股吉普车在huáng麻地边缘上颠颠簸簸地行进着,杨助理员伸手拍拍司机的肩膀说:

 伙计,停车!

 司机一拉车闸,吉普车怪叫一声,煞住了。

 杨助理跳下车,说:

 老大,你们不下来轻松轻松?

 大哥推开车门,跳下车,往前一踉跄,站定,身体上下伸缩着。二哥推了一把金jú,说:

 下去!

 金jú的身外坐着高马,她的肩膀紧靠在高马的肩膀上。

 大哥在车下喊:

 下来!

 高马弓着腰跳下车。金jú也被二哥推下车。

 又是日上三竿时分,苍马县农民种植的大片辣椒遍地流火,一片血红。huáng麻地坦dàng如坻,一望无际,鸟儿无声无息地在huáng麻梢头上滑翔。望着这些huáng麻,金jú心里竟出奇地平静了。她好像早就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今天的qíng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该发生的事qíng,终于发生了。

 她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背后。他们还客气,只绑住了她的手脖子。高马被五花大绑着,细麻绳深深地煞进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脖子长长地探出去。看到高马的样子,她心里很难过。

 杨助理往huáng麻地里走了两步,毫无顾忌地掏出jī巴,撒着尿,回头说:

 老大,老二,你们姓方的都是些十足的窝囊废!

 大哥张口结舌地看着杨助理员。

 连妹妹都让人拐骗跑了,你们这些笨蛋!要是我,哼!杨助理员狠狠地瞪了高马一眼。

 没用杨助理员再说什么,二哥就冲到了高马面前,攥紧拳头,对准高马的鼻子捣了一拳。

 高马惨叫了一声,连连倒退三五步,才勉qiáng站稳了脚跟。他的胳膊抽了抽,好像要抬手去抹脸。他一定被打晕了,忘记了胳膊已被捆住。

 二哥……你不要打他……打我吧……金jú哀求着,往高马身上扑。

 二哥飞起一脚,把她踢进了huáng麻地。她和着huáng麻倒下,打了一个滚,捆住手腕的绳吐噜噜滑开,她团起身,抱住了小腿。腿骨钝痛,她想这条腿大概断了。

 饶不了你!二哥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货!

 高马脸色煞白,两道黑血从鼻孔里流出来。那血淅淅沥沥地流着,血色由黑渐变为鲜红。

 你们……打人犯法……高马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脸上肌ròu抽搐着,连嘴巴都歪了。

 你拐骗人口,才是犯法!杨助理员说,你拐骗活人妻,拆散三对夫妻,该判你二十年徒刑!

 我没犯法!高马晃着头,把鼻血甩出去,坚定地说,金jú并没和刘胜利登记结婚,因此她不是活人妻,你们qiáng迫金jú嫁给刘胜利,是破坏《婚姻法》!要判刑也只能判你们!

 杨助理员撇着嘴,对方家兄弟说:

 好一张硬嘴!

 二哥挥着拳,对准高马的肚子捣了一拳。高马叫了一声亲娘,腰弓成虾米形状,前踉踉,后跄跄,一头扎在地上。

 大哥和二哥跳到高马身边。二哥用结实的大腿踢着高马的肋,踢着高马的背。二哥练过武功,每天晚上都在打麦场上练。他的每一脚都使高马翻几个滚。高马团着身,哀号不止。大哥也想踢高马,但残腿难以支持身体,等他举起腿来时,高马已被二哥踢到别处。大哥总算踢了高马一脚,但用力过猛,自己也被闪倒,趴在路上,半天才爬起来。

 你们别打他……是我要他领我跑的……金jú扯着一株huáng麻滑溜溜的秆子,爬起来,脚一触地,腿骨上的剧痛电流般上冲脑际,她又跌倒了。她gān嚎着,手把着huáng麻,往路上爬。

 高马在土路上翻滚着,脸上沾满了血与泥。二哥毫不留qíng地踢着他,好像踢着一个沙袋。二哥每踢一脚,大哥就像弹簧般在路上跳起,嘴里呐喊助威:

 踢!狠踢!踢死这个驴杂种!

 大哥的脸歪扭着,浑浊的眼里泪汪汪的。

 金jú爬到路沿上,手拄着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往前走两步,又想往高马身上扑。二哥跳起转身,凌空一脚,正中金jú小肚子。金jú嘴里发出呱一声怪叫,疾速地滚进huáng麻地里。

 高马已经不能出声,但尚能翻滚。二哥依然一脚接一脚地踢着他。二哥脸上挂满汗珠。

 你们把他踢死了啊……金jú又爬到路沿上来。

 杨助理员拦住二哥,说:

 行了老二!够了老二!

 高马滚到路边的辣椒地里,脸扎在泥土里,背朝着天,两只手扎煞着,手指根根紫红,像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杨助理员有些慌张。他走进辣椒地里,把高马翻转过去,伸手至高马嘴边,好像是试高马的鼻息。

 他们把高马打死了!金jú眼前万点金星飞舞,金星又变成绿色的光点,那么多绿色的光点画着优美的弧线在她头上飞舞。她伸出手,去捕捉些么绿光点。总也捕捉不住……总也捕捉不住……有时,好像把一个绿光点握在手心里,但一张手,它又飞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慢慢涌上来,她一张嘴,看到鲜红的一团东西缓缓地落在胸前一株枯糙上。我吐血啦!她胆战心惊:我吐血啦……她感到十分幸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忧虑、所有的烦恼,顷刻如烟消散,惟余一丝甜蜜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杨助理员怒斥着二哥:

 老二,你他妈的真是个狠孙!教训他两下子就行了,你踢得他快死了啊!

 你不是骂我们兄弟窝囊废吗?二哥不满地嘟哝着。

 我骂你们窝囊废是骂你们兄弟两个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我也没让你踢死他!杨助理员说。

 死了吗?死了吗?大哥惶惶不安地问,杨助理员……我可没踢着他……

 大哥,你说什么?二哥双眼沁血,盯着大哥,还不是为了给你换老婆!

 老二,哥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二哥说。

 杨助理员说:别他妈的磨牙斗嘴了,快把他抬到路上来。

 大哥和二哥下路进了辣椒地,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高马抬到路上来。一放下高马,大哥就一屁股坐在路上,张着大嘴喘气。

 快把绳子给他解了!杨助理员命令着。

 大哥二哥对望一下,不说什么话,嘴脸上却都是想说话的样子。二哥把高马翻过去,让他脸朝下,手朝上。大哥就地往前蹭蹭,低头去解捆绑在高马手臂的绳子。金jú在成千上万的绿色光点中看到大哥那两只骨节弯曲的、像两柄芭蕉扇那么大的手,那两只手抖索得厉害,却解不开绳结。

 下嘴咬!杨助理员高喊。

 大哥可怜巴巴地望望杨助理员,跪在高马身侧,低下头去,咬那死绳结,大哥那样子很像一只啃骨头的小狗。

 绳结终于被大哥咬开。杨助理员把大哥拨拉到一边,用力抽绳子,好像从高马的ròu里往外抽筋。金jú感到心脏越缩越小,一股股凉气从背后生出。

 杨助理员抽出绳子,把高马翻转过来,又把食指和中指触到高马两个鼻孔上去,一定是试他还喘气不喘气。他们把他打死了!为了我他们打死了他。高马哥……我的高马哥……金jú紧缩着的心脏松弛了,她沉浸在甜蜜忧伤的幸福中,腥甜的液体又从咽喉深处缓缓爬升。无数碧绿的光点在眼前舒缓地飞舞着,碰撞得huáng麻jīng叶窸窣作响。阳光灿烂,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千点万点的温暖的红火苗活泼地跳动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子从辣椒地深处蹦起来,甩着尾巴撒了一个欢,然后,踏着火苗飞跑起来,马蹄被火苗照耀,恰如耀眼的珠贝。马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响声。

 高马的脸肿胀起来,发亮的黑皮肤上满是凝结的血污和黑土,他直挺挺地躺着,腿和胳膊都顺顺溜溜。杨助理员把手缩回来,又把耳朵贴到高马的胸膛上听着。金jú听到高马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合着枣红马驹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像小鼓,心跳声如大鼓。

 高马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金jú呻吟着。她看到那匹十分熟悉的枣红马驹奔跑到路边来。它在路边的辣椒地里慢慢地跑着,马蹄蹚着流动的火苗,宛若蹚着流动的血水。马脖子上的铜铃响得清脆而悠长。马驹沿着路边逡巡着,两颗蓝眼睛盯着高马挂着两丝平静微笑的脸。

 算你们好运气!杨助理员站起来,说,他还活着,要是他死了,你们哥俩一块蹲监狱去,一个也甭想跑!

 八舅,您说怎么办?大哥六神无主地问。

 为了你们的事,我也跟着倒霉!杨助理员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对着方家兄弟晃一下,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张医生要到的云南白药,里边有一粒救命丹,给这小子吃了吧!

 杨助理员蹲在高马的脸旁,拧开小瓶的塞子,倒出了一粒鲜红的药丸,炫耀了一下,说:

 扒开他的嘴。

 大哥和二哥对望一眼,二哥一歪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哥蹲下,用粗大的黑手指,扒开高马的嘴唇。杨助理员捏着那粒药丸,又炫耀了一下,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它填进高马的嘴里。

 小郭,把水壶拿来!杨助理员呼唤司机。

 司机懒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提着一个huáng漆大半剥落的军用水壶。司机的腮上有一道半圆的凹槽,一定是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硌的。

 杨助理员往高马的嘴里倒着水,水里散着扑鼻的酒气。

 四个男人围着高马站着,像四根黑木桩。八只眼都不转动地死瞅着高马的脸。枣红马驹飞跑着。蹄声响亮,马蹄溅起来的火苗疾速滑行着,噗噗噗地响着。马驹环绕着人群旋转,把金jú也圈在圈里。它从huáng麻地里跑过时,huáng麻的jīng秆就如柔软的柳条一样,自动地向两边分开,那些绿色的光点碰撞到马驹光滑的皮肤上,又轻软地反弹回来。小马驹……小马驹……金jú伸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它像绸缎一样的脖子。

 高马的手动了一下。

 好啦!杨助理员兴奋地说,好了!云南白药名不虚传!真他妈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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