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8)



 他放心了。拐到胡同里时,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颜六色的鹦鹉在胡同里在槐林里飞舞着,他疑心是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冲破了牢笼,飞出来夜游。那匹总也长大不了的枣红马驹子在胡同里飞跑着,它的光滑的皮肤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门大开,他有些惊诧,汗毛森森直立。由于一直夜行,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一踏进门槛,他就看到东间房门的正中立着一人,正要逃走,腿却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浅淡的血腥味后边,奔涌而来了金jú的亲切、凝滞的味道。昨夜的噩梦如同电光在他心灵深处一闪而过,他扶住门框才免于摔倒。

 他从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双手哆嗦着,连划三根,才燃起一点火苗。在动dàng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门框正中的金jú紫红的脸庞,凸出的眼球,耷拉出来的舌头和高高隆着的肚皮。

 他举起两只胳膊,好像要去搂抱金jú,整个身体却像墙壁一样,向后,沉重地倒了。

 乡亲们壮壮胆子挺起胸膛

 手挽着手儿前闯公堂

 仲县长并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猪狗牛羊

 ——瞎子张扣鼓动群众冲闯县府时演唱片段,这已是蒜薹滞销后七日,街上蒜薹腐烂,臭气冲天

 一

 高羊仰在chuáng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拉开就呼呼地睡过去了。他做了许多噩梦,起初是梦到了一条狗慢慢地咬着自己的脚踝骨,它一点点地咬,一点点地舔,好像要从那儿把他的血、骨髓全部吸光。他想抬脚踢它,脚抬不起来;他想挥拳打它,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他又梦到自己被关在大队部里一间空房里,原因是他没把娘的尸体送县火葬场火葬,而是直接埋在了地里。娘的头光溜溜的像个葫芦,门牙脱落,满嘴里都是血。两个四类分子把娘抬到家里来,已是夜里10点多钟。他点亮油灯,问那两个四类分子是怎么回事,他们麻木不仁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便一个跟在另一个的身后,悄悄地走了。他把娘背到炕上,哭着叫着,娘睁了一下眼,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就歪头死去了。他扑到娘身上,大放悲声……

 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晃着头,口里噗噗地喷着唾沫,那只大手松开了。

 伙计,你吵嚷什么?在两粒闪烁的磷火下,一个嘴巴低沉严肃地质问他。

 他醒了,明白了。岗楼里的灯光she到走廊里来,哨兵在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抽泣了一声,说:

 我梦到俺娘啦。

 磷火下发出嘻嘻的笑声,说:

 梦到娘不如梦到媳妇,梦你媳妇吧。

 磷火消逝,监室沉入黑暗。他睡不着了,听到老犯人咈咈的chuī气声,年轻犯人嘴唇香甜的吧咂声和魔鬼一般的中年犯人沉重的喘息。

 蚊虫大概已经吸饱了鲜血,趴到墙上休息去了。后半夜时,嗡嗡的蚊鸣消失了。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立刻就有无数的小虫在皮肤上溜溜地爬动,整chuáng被子都蠢蠢yù动。他心悸气短,掀掉被子。寒冷袭来,他只好再把被子盖上。他听到中年犯人在黑暗中哧哧地笑。

 娘一歪头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会儿正是七月天气,酷暑难挨,当夜就下了大雨,院子里积水成洼,青蛙在墙角上鸣叫。糙屋漏雨声在大雨停止后又持续了很久。天亮后,他找出一条破被子,把娘裹起来,扛在肩上,cao一把铁锹在手里,偷偷地出了村。他不敢把娘埋在公墓里,那里埋葬着贫下中农。他无钱送娘进县城火葬场,又不敢也不愿把娘和贫下中农埋在一起,让她的鬼魂也受贫下中农管制。

 他扛着娘走了很远,来到天堂县和苍马县的jiāo界处。这里有一块无主的生荒地,荒地里杂糙丛生,人迹罕至。顺溪河里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被连根拔出的庄稼。他扛着娘过河时,河水淹到他的脸膛,湍急的河水冲激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几乎跌倒。

 过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娘张着嘴瞪着眼,稀疏的雨点打在她胀得光溜溜的脸上,吐噜吐噜滚动着。娘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鞋子不知何时脱落一只,娘穿着一只破鞋,赤着一只脚,赤脚呈青白色,牛角形状,上边沾满沙土。他跪在地上,gān嚎了两声,心中犹如刀绞,眼睛里却无有一滴泪。

 他在荒地转了一圈,选择了一块高地,便cao起铁锹,开挖墓xué。他小心翼翼地把野糙带土铲起,放在离墓xué较远的地方。然后下挖。挖到约有半人深时,灰色的砂礓土里,便渗出清清的水来。

 他把娘扛到墓xué边上,放下,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大声说:

 娘!天降大雨,掘坑见水,儿无力置买棺材,一条破被,裹娘身体,娘,您……您就将就些吧!

 他把娘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到远处薅来一些青翠的糙,盖在娘的脸上。然后便填土入坑,为了防止暄土过剩,他填一层土就跳到坑里踩一次,踩着娘的身体,他眼里流泪,耳朵里如有huáng蜂鸣叫。到最后,他把那些绿糙又移过来栽好。抬头看天,天上乌云聚合,血红的闪电如疾速的游蛇,在云团里飞窜着,凉风飕飕,掠过原野,高粱和玉米叶子像绸布条般飞飘着,田野里充斥着巨大的喧哗。站在娘的墓边,他回顾。北有大河,东有大渠,西边是无穷的旷野,南边是雾气升腾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低声说:

 娘,您占了一xué好地!

 爬起来,心里已不难过,只有一阵阵钝痛,骚扰在胸口。他提着铁锹,再次涉越小河,河水bào涨,淹没了他的下巴……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dòng,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chuī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dàng着làngcháo奔涌的巨响。回到家后,他脱得一丝不挂,把破衣衫拧gān晾起,屋里到处滴漏,尤以房檐与土墙接合处最甚,红殷殷的污水沿着墙壁哗哗地往下流着,地上泥泞一片。起初他还找来破盆烂罐接那雨水,后来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随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眼望着铁窗外那一线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辈子当中最不走运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着积污纳垢的梁木,望着被雨水灌出来跳到锅台上蹲着避难的老鼠,很想悬梁自尽,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阳光she出,他穿上半gān半湿的衣服,跑到院子里,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洼洼的房顶,心里忧愁得厉害。治保主任高景龙带着七个手持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冲进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们都穿着高筒黑雨鞋,都披着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着高粱篾片编织成的尖顶大斗笠,排成一条线,像一道可怕的墙壁。

 高羊,治保主任说,huáng书记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高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huáng书记说吧。

 大叔……高羊双手相握,点头哈腰作着揖,大叔……您就高抬贵手吧。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高景龙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枪托子捣了捣他的屁股,说:

 快走吧,伙计!

 高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枪托子,说:

 快走吧,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huáng书记坐在桌子后边抽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高羊心惊胆战。站在huáng书记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huáng书记和蔼地微笑着,问:

 高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高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huáng书记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huáng书记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huáng书记……高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葬费……又没钱买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来还要埋在地里堆坟头,一样占耕地……

 你还挺有道理嘛!huáng书记说,好像共产党还不如你高明。

 huáng书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huáng书记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去把你娘扒出来,送到县里火葬。

 huáng书记,求求你,饶了我吧……高羊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俺娘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别折腾她啦……

 高羊,你的思想不对头啊!huáng书记说,你娘解放前靠剥削为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解放后接受管制,劳动改造,是完全应该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应该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huáng书记……俺娘说解放前她连顿饺子都舍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积攒了点钱买地……

 你要翻案?!huáng书记愤怒地说,你是说共产党土地改革搞错了?

 高羊的后脑勺子上挨了一枪托子,他眼前金花飞舞,一头栽倒,嘴啃着了青砖铺就的地面。

 民兵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治保主任抄起一根光滑的木板,左右开弓,抽打着他的腮帮子。他听到自己的腮呱唧呱唧地响着。

 huáng书记说:把他关到西屋里去!戴子金,你去广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员让他们快来大队开会。

 高羊被关在大队部西边的一间空屋里,两个民兵坐在一条板凳上,怀抱着大枪,看守着他。天空雷声隆隆,大雨犹如瓢泼,密集的雨箭she击着大队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和屋顶上的红瓦,发出不间断的杂乱轰鸣。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