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29)



 高音喇叭嗤嗤啦啦响一阵,然后,响起了戴子金的呼叫。戴子金呼叫的名字高羊都很熟悉。

 一个民兵说:高羊,你小子闯了大祸了!

 高羊说:小叔,我没把俺娘埋在咱大队的土地里啊!

 那民兵说:烧不烧你娘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瞪着惊惶的眼睛问:什么是大事?

 你不是替你娘翻案了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村里人都知道,俺爹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他一心就是攒钱置地,攒钱置地,俺娘买斤青萝卜吃都要挨他的揍。

 你跟我说也没用。那民兵懒洋洋地说。

 当天晚上,冒着大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大会的qíng景高羊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雨声和着口号声,从傍晚响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几个民兵捆在一条长板凳上,脖颈上挂着四块砖头,连接四块砖头的是一根细麻绳,他感到那麻绳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着脖子,随时都会把头割下来。下午,治保主任用钢丝拧住他的两个大拇指,把他吊在钢铁的房梁上,他也没觉到有多么痛,只是在身体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汗水咕嘟一声就涌了出来。

 说,把地主婆埋到什么地方了?

 他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块无主的荒地和那条湍急的河流,移栽过的青糙一直被雨水浇着,连个蔫都没有打,他留下的脚印也被大雨滋平,只要他不说,娘就安眠了。他发誓,哪怕被打死,也要坚守住这个秘密。

 这决心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当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满硬刺的树棍子戳进他的肛门里约有两拃深时,他惨叫着:

 大叔……饶了我吧……我领你们去挖……

 治保主任把沾着血迹的木棍抽出来,说:

 埋在什么地方?

 他望望治保主任黑糊糊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两眼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说:娘……儿今日跟你一道去了吧……他低着头往墙壁上猛撞过去,两个民兵把他扯住了。

 一阵愤怒之qíng十分不恰当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

 兄弟们,爷儿们,俺高羊从小没gān一丁点儿坏事,你们与俺无怨无仇,凭什么这样折腾俺?

 治保主任眼里流露出一丝类似怜悯的qíng绪,但他还是坚定地说:

 这就是阶级斗争!

 治保主任没有再打他,民兵们也没有再打他。

 夜里,他继续被关押在空屋里。两个民兵抬来两张长桌子,躺在上边,原说是轮班睡觉,但到了半夜,却都呼呼地睡过去了。

 空房是木格子窗户,如果想逃跑,飞起一脚就可以踢破窗户跳到院子里。他不敢逃跑,也没有力量飞起脚来。治保主任的木棍捅破了他的直肠,他肚子鼓胀,却排不下气来,直肠肿了。他非常痛苦。铁房梁上,高吊着一盏烧柴油的马灯,油烟子把灯罩炝得乌黑,马灯光线暗淡,把一个圆圆的磨盘大的影子投到方砖地面上。他看到怀抱破大枪和衣而睡的两个民兵,心里竟为他们跟着自己受苦感到歉疚。有时他想,只要扑上去,就可夺过一条枪,bī住民兵,倒退到窗口,用枪托子捣开窗棂,就可以跳到院子里。但也就是一转念头而已,他内心里觉得,这些加在他身上的刑罚,是使娘免去死后烈火烧身必须付出的代价。一定要咬住牙,一定,这么多罪都受过来了,再说了,实在划不来。

 民兵们睡得很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就像今夜一样,犯人们睡得也还算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铁窗外星光灿烂。天上又落雨了,梧桐叶子和房瓦又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之外,他隐隐听到一种极有力量的呼隆声,他知道,这是南边的顺溪河和村北的沙河发下大水来了。他在那样的处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担心起田野里的庄稼来了,只要河堤决口,田野就是一片汪洋,高秆作物尚能挣扎几日,低秆作物就要全部泡汤。

 他蜷缩在墙角,脊背贴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格子窗外人影一闪,一个小小的纸包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纸包,剥开,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张热乎乎的葱花油饼。他心头滚烫,努力克制着才没放声大哭起来。他一点点地吃饼,小心地咀嚼下咽,生怕惊动了民兵。他第一次知道,人在咀嚼、吞咽食物时,嘴唇口腔和咽喉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没有惊醒民兵,实在是天照应。

 那天凌晨发生的事qíng跟昨天晚上的事颇有类似之处。吃完了不知哪位好心人投进来的葱花饼之后,他感到自己又能够活下去了。他睡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被尿憋醒了。俩民兵还在酣睡,他不敢也不愿惊动他们,就悄悄地寻找老鼠dòng,大队里房子一律方砖铺地,甭说老鼠dòng,连条较宽的砖fèng都找不到,但他意外地找到一个葡萄酒瓶子,他往瓶里撒尿,水打空瓶,犹如空谷投石,响声极大,他努力控制水量,以免惊动民兵。瓶子满足之前,泡沫就溢出瓶口,他忍耐着,等待泡沫消下,再往里灌,如是者三。瓶子满了。他捏着瓶颈,把它放在墙角上。在熹微的晨光里,他看到瓶子上鲜艳的商标,是那般扎眼,民兵睡醒后头一眼就能看到,他把瓶子移到另一个墙角上,它依然是那般扎眼。他把它提到窗台上,它更加扎眼。

 民兵醒了。民兵说:

 你他妈的要gān什么?

 他满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

 谁给你送来的酒?民兵问。

 不是酒……是我……

 民兵笑起来:这小子!

 治保主任敲开门。民兵指着酒瓶子向他汇报。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热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满面地说。

 他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qíng撩拨得十分兴奋,他说:

 大叔,这是高级葡萄酒!

 治保主任与两个民兵六眼对望,然后都开颜微笑。主任说:

 是高级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温,除了微微咸涩外,并无异味。他咕嘟咕嘟地喝着,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里涌出热泪,脸上带着笑,嘴里说:

 高羊,高羊,你这个杂种,你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吃着葱花馅饼,喝着葡萄美酒,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福气?……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方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huáng书记来了,告诉他,沙河洪水bào涨,jiāo通断绝,扒出死尸也无法运到县城火葬,因此,罚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着满街的泥泞走回家,凌晨时又降bào雨,雨柱冲打他的头顶,他感到痛快,他心里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儿未能孝顺你,你死后总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烧身,比贫下中农待遇都高,儿虽然吃屎喝尿,心里也高兴……

 他一迈到院子里,就看到自家的三间糙房顶盖缓缓塌下,紧接着水花蓬起,泥土四溅,在轰隆隆的巨响里,房后的槐林和河里的滔滔huáng水猛然出现在面前。

 他叫了一声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里。

 二

 黎明时分,他好像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浑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喷着火,灼热的气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烧烂了。他拼命打着哆嗦,哆嗦得铁chuáng嘎嘎吱吱响。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是啊,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一些红颜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着跳着嚷着叫着。她们的身体很单薄,来回乱窜的风chuī得她们的腰拧来拧去。其中一个女孩赤luǒ着上身,手里持着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边。他惊讶地问:

 那不是杏花吗?杏花,你快下来,掉下来可就跌死啦!

 杏花说: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来,透亮的大泪珠从她的倒垂的头发梢上滚下来,悬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来一阵急风,把小女孩们通通刮跑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沿着泥泞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她披着一条破被子,赤着一只脚。她的脸上、身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巴。

 他高叫着:娘——娘——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原来你没死!

 他向娘扑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单薄的小女孩一样。风拉扯着他,他的身体抻得比原先长出了好几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横着的栏杆,他才能站直。

 娘转动着淤满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着他。

 他兴奋地说:娘,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娘轻轻地摇着头。

 娘,你不知道,世道变了。八年前,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户。我娶了一个媳妇,她胳膊有点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给您生了一个孙女,又给您生了一个孙子,咱家绝不了后代啦。现在咱家里有余粮,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烂了,钱也不会缺。

 娘的脸突然变了。她那两只积满淤泥的眼球里爬出了两只拖着长尾巴的蛆来。他惊慌万分,伸手去捏那两只蛆。他的手一接触到娘的肌肤,一股冰凉的冷气沿着指尖直扑进心脏,与此同时,娘的身体里涌出了huáng水,那些筋ròu,也一块块地随风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

 伙计……伙计……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魇住啦?

 他看到六只绿光闪烁的眼睛,在紧紧bī视着自己,有一只生满绿毛的手爪缓缓地伸过来,他感到了恐怖。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立即缩了回去,好像被热水烫了似的。

 那只绿手爪整个地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惬意。

 伙计,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着,你的头像火炉子一样烫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说:

 伙计,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会好的。

 他感到心里bào躁得不行,肢体却无法克制哆嗦。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他进一步想,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三个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过来,压在了他身上。他还在哆嗦,他感到四条被子都随着自己哆嗦。有一条被子蒙住了他的脑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恶浊气息堵得他喘气不畅,汗水滚滚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动。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这四条烂牛皮一样的被子压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气,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觉到如同从沼泽中抻出了头,他大声哮喘着,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