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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0)



 乡亲们……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丢掉就要陷入昏迷的无形的意识把柄,就像陷在无底的淤泥时伸手拽住一绺垂下来的柳枝。他眼前jiāo替出现着光明与黑暗,出现黑暗时,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鲜红的小孩跳跃着,嬉笑着,团团环绕着他的身体,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窝,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铺满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踯躅着,爹经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时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时好像被暗中的无影无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脸上就要镶进几块玻璃渣子,爹的脸彩光闪烁。

 当他伸手去捕捉这些jīng灵时,黑暗便倏然消逝,jīng灵们的嬉笑声还在天花板下回dàng。天亮了,铁窗外一片光明,监室里虽然还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体的形状。高大的中年犯人用两只大拳头,愤怒地擂打着监牢的铁门,老犯人的和年轻犯人则梗着脖子,发出长长的、láng一般的吼叫。

 走廊里哐哐地响着,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果然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哨兵的脸出现在铁窗外,问:

 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造反,政府,九号快要病死了!

 就你们这个监室事儿多!等一会儿吧,等值班室里的上了班,我就告诉他们!

 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根手电筒,照着高羊的脸,高羊闭着眼,躲避qiáng光刺激。

 这不是红光满面吗?

 这是发烧烧的!

 感冒发烧,家常便饭,不要大惊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进时明时暗的痛苦境界里去,爹和娘率领着小鬼来折腾他,连它们的鼻息和气味都能感觉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连同黑暗就会消失,他就会看到同室犯人们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饭从铁门dòng里推进来。他听到犯人们低声商量着什么。

 伙计,你吃点饭吧!中年犯人抓着他的肩膀说。

 他连摇头的力量都没有了。

 后来,他听到了铁门开放的声音,汹涌的新鲜空气扑进监牢,他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层层被揭掉,好像剥掉他身上一张又一张的皮。

 你怎么啦?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问。

 这一声问候异常亲切、温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经有过的慈祥面容。他睁开眼,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一张又白又大的脸,看到一件又白又长的大褂。他闻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气味和一股高级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气味。

 这是一个膘肥体壮的高级女人,她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这只手凉森森的。凉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额头上,碘酒的气味芳醇至极,他贪婪地呼吸着,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畅了许多,碘酒,特别是高级女人的气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种飘飘yù仙、忧悒又优美的幸福感里。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

 夹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银光闪闪的玻璃棍甩了甩,塞进他的胳肢窝里。那女人又说:夹紧了啊!

 高级的高大女人背后站着一个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个怕见生人的男孩,躲躲闪闪地在女人背后,脸上挂着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表qíng。

 你应该穿上衣服!女人说。

 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被你们抓来时就是这样,光膊子赤脚!中年犯人说。

 孙所长,女人转身对瘦男人说,是不是通知家属,给他送几件衣服来?

 所长点点头。身体消逝在女人背后。

 他听到所长问:你们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年轻犯人大声说,又凉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样!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

 有虱子?

 没有,没有会说话的!

 政府,你们实行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弄点药来除除虱子!

 可以考虑你们的要求,所长说,宋医生,你们医务室配点药灭灭虱子。

 我们统共三个人,哪有时间配药灭虱子,这么多监室呢?宋医生说着,从高羊胳肢窝里把温度计抽出来,举到光明处一看。他听到她倒吸了一口气。

 她搬来一个皮匣子,揭开,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cha在耳朵眼里。她用力捏着一个发光的铁疙瘩,铁疙瘩连接着一条杏huáng色的胶皮管子,胶皮管子颤抖着。她对着他俯下身来,她的又白又大的脸就对着他的脸。他嗅到了她脸上令人心迷神dàng的气息。那个发光的铁疙瘩在他胸膛上移动着,他感到了巨大的压迫,但这压迫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一时刻了。

 哪怕立刻死在这间监室里,我也够本啦!一个高级的女人摸过我的额头,她的脸离我的脸这么近过,我清楚地闻到了她的香味,她弯腰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她脖子下边像粉团一样白的皮肤。人活一世,也不过如此了。

 她伸手拍拍他,亲切地说:

 翻过身去!

 他看到她手里擎着一根画着棕色横杠杠的玻璃管,玻璃管里装着金huáng色的液体,玻璃管顶端挑着一根银色的长针。他顺从地翻过身去。她的手指,温柔细软,凉森森的手指,这手指多么好啊!这手指抓住他的大裤衩子的边缘猛往下一拽,他感到屁股bào露出来,一阵凉气直she肛门,他把全身的肌ròu都绷紧了。一股更加寒冷的感觉在他左侧的屁股上扩散开,她用一团棉花揉搓着他的屁股。

 放松!她严肃地说,放松肌ròu!你怕什么?从来没打过针?

 她对准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说:

 你绷得这么紧,怎么能攮进去?

 我够本啦!真够本啦!她是个高级的女人,她一点不嫌我脏,她用那么gān净的手打我的屁股!死在这监室里也不委屈啦!

 她用两个手指轻轻地戳着他的屁股,问道:

 你的脚是怎么搞的?肿得这样厉害?

 他的心思转移到脚上去,他被幸福压迫得即将窒息,没有能力答话。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屁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她把那针又往下一捅。他听到她的喘息声,他感到她的小手指一勾一勾地搔着屁股上的皮肤,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温柔从天而降,彻底麻醉了他的心灵。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他希望这过程永不间断地继续下去,女狱医已经把针头拔出来。

 女狱医收拾着药箱问:你哭什么?难道会这样痛?

 他什么话也不说,难过地想着:打完针,她就要走了。

 年轻犯人说:医生,我拉不出屎来,您能给我检查检查吗?

 女狱医说:拉不出来你就憋在肚子里吧!

 医生,你好不讲道理!

 对你这样的小流氓有什么道理好讲!

 医生,您可别骂我小流氓,我和您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和她谈过恋爱!

 七号,你太狂妄啦!所长严肃地说。

 高羊听到年轻犯人和女狱医讲话,心里十分不愉快。他盼望着女狱医还能与自己说几句话,女狱医却背着药箱,与看守所长一起走了。

 半个小时后,看守所长把脸贴在铁窗上,对着屋里喊:

 九号,给你做了一碗病号饭,你吃了吧。

 一个灰钵子从门dòng里推进来,监室里立刻弥漫了香气。犯人们的眼睛放出绿光来。中年犯人亲自把那一钵子面条端过来。他欠起身来,看到面条里卧着两只金huáng的jī蛋,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叶和大朵的油花。

 所长,政府,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轻犯人高呼着。

 小李,看守所长招呼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士兵,说:你过来看着,别让他们抢病号的饭!

 中年犯人一怔,顺手就把饭钵子扔在高羊的铺上,嘴里低声骂着,回自己的铺上躺着去了。

 面条和jī蛋香味勾起了他的食yù。他用颤抖的手抄起筷子,搅了搅面条,面条白如粉丝,滑滑溜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细这么白的面条。他双手捧起钵子,哧溜喝了一口热汤,肠胃都幸福得发抖了。他双眼盈泪,对着铁窗外士兵的脸,喃喃地说:

 感谢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着面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羊,你jiāo上好运,从前只能调远里望望的高级女人摸了你的头,从前连见都见不上的高级面条进了你的肚肠,高羊,人苦不知足,你这下该知足了……

 他把一大钵子面条吃光,连口汤都没剩,老犯人和年轻犯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钵子,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肚里还是饥饿。

 哨兵在窗外说:还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哟亲娘……肚子痛死啦……年轻犯人号叫着。

 三

 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响过,两个看守拿着钥匙串,把监室一间间打开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监室,年轻犯人把窗下的小门打开,将屎尿满溢的胶皮桶拖出来。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给他的工作,他对高羊说:

 哎,新来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条,该你倒这马桶!

 年轻犯人一蹦就蹦到监室外边的走廊上。

 高羊刚吃了面条,高级女人又给打了针,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这么多优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着chuáng边坐起来,赤脚一着冰冷cháo湿的水泥地面,头便发晕。他站起来,伤了踝骨的脚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他提起了那只胶皮桶,胶皮桶的重量并不大,只是那股臭味催人发哕。他尽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撑出去,那桶却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qiáng烈,他眼睛痛得很厉害。泪水哗哗地流。过了一会儿,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却直着劲颤抖。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里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会儿,立刻就被持枪站在走廊尽头岗楼里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号,不许把便桶放在走廊里!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监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间用铁皮和烂板子钉起来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红漆涂了一个团扇般的大男字。几十个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队形等在厕所门口,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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