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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2)



 金jú的脸背着油灯的光看去不太分明,好像在微笑。她微笑着说:高马哥,我猜一定是儿子。

 女儿我也喜欢,我一点都不重男轻女。

 女儿总是不行。咱一定让他好好上学,让他上中学,上大学,到城里去工作,别在庄户地里受罪。

 金jú,你跟着我遭罪了。他摸着她的头。

 你不也一样吗?她摸着他肋条凸出的胸脯,难过地说,俺爹俺娘心真黑,跟你要那么多钱。

 不要紧,我能挣。他坚定地、充满信心地说,卖了蒜薹,再卖了蒜头,估计会有五千元,那时候乡亲们手里都有钱,我求求他们,借五千块,乡亲们是会帮忙的。你生孩子前,我一定要把你娶过来!

 你快点把我娶过来吧!她说,我在那个家里受够了!

 她的脸上沾着一些绿色的、抖动的斑点。他疑心那是花毛鹦鹉脱落的羽毛粘在她的脸上。

 这时他想起那把腰刀。

 他拿着腰刀,拔开木制刀鞘。腰刀上生了斑斑点点的红锈,但刀刃依然十分锋利。刀尖被崩掉了,可见这刀钢火很好。那时爷爷还活着,爷爷说:你放着它!他说:我磨磨它,它锈啦!爷爷把刀夺过来,说:这不是好动的东西!那时母亲还活着,母亲说:这刀杀过人头,你千万别乱动!他知道这把腰刀在梁头上。他踏着凳子,一伸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长长的东西,便紧紧地抓紧,拿下来,就着灯影,拉开刀鞘,好像见到了爷爷和亲娘的面容。

 他抡起刀,对着那根绳子砍过去。绳子把刀弹回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那条绳子已经绷断了。金jú落地。金jú的脚尖先落了地,紧接着脚后跟落了地,紧接着整个身体往后仰倒,倾银山,倒玉柱,可怜扇起一股yīn风,把油灯扑得摇摇yù灭。高马跪在地上,解着紧紧勒住她脖子的绳套。解开绳套,金jú长叹了一口气,他惊喜万分,大声呼叫。她一声不吭。他摸摸她的身体,已是冰凉僵硬。他想把她伸出来的舌头塞回口里去,想不到那舌头肥大得出奇,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还是挂着迷人的微笑。

 高马哥,你的钱凑够了吗?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他拉一条被子蒙住了她的上半身和脸。

 他大声号哭了几分钟,便感到异常乏味。提着生锈的腰刀,宛若一个英雄好汉,一步步跌到院子里,清风拂面,满口血腥。仰头看天,见月小星高,万里无云,成群的花皮鹦鹉从敞开的窗户和门dòng里飞进飞出。它们飞行时好像没有任何阻力,它们的皮毛太光滑了。

 他挥起腰刀,对准一只鹦鹉劈下去,那只鹦鹉拐了一个弯,从他身旁滑进屋子里去了。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全杀光!我要磨亮我的手中的刀,把你们全杀光!

 他跪在一块从小周山运来的巨大磨刀石旁,哧楞哧楞地磨起刀来。他先是gān磨,把刀上的红锈磨掉,然后,寻了一个破瓦盆,盛上半盆水,蘸着水磨。他磨了足有半夜,磨到晨jī报晓。用一把乱糙,把刀上的水擦拭gān净。举起刀来,只见寒光闪闪,冷气侵人。他把刀刃放在脸上,轻轻往下一刮,便听到喳喳的脆响,连汗毛都刮下来了。

 握着宝刀,他更觉得自己像个专门夜里行事的豪杰。手提宝刀,手便发痒。他只一跳就到了乡政府大院,把那些高大的向日葵,有的拦腰斩断,有的劈头开颅。他的刀太快了,好像不是他拿刀劈,而是那刀自己向向日葵奔去。刀口所到之处,一律无阻挡,好像劈斩着无物。他看到那些向日葵枝秆总是他把刀抽走之后,才从下半截枝秆上摇摇晃晃歪下来。团扇大的叶片上闪烁着黯淡的星光,跌落在地上,悄然无声,连个屁也不敢放。他杀得xing起,又把那几棵大杨树砍折了。白森森的杨树gān嘎嘎吱吱地断裂着,树上栖息的数千只鹦鹉纷纷飞起。起初犹如光芒四she,后来犹如一团彩色的云团,绕着乡政府大院上空疾速飞行,把雨点般的白屎拉在乡政府蓝色的房瓦上。这些鸟们飞累了,纷纷掉在房顶上——都像石块一样垂直地掉在房顶上,打得瓦片劈里啪啦地响。砍倒了三棵大树,天空变得异乎寻常的宽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升起了四轮鲜红的月亮,照耀天下如同白昼,鹦鹉们的羽毛绚烂多彩,它们的眼光华夺目,宛如一颗颗宝石。

 他右手高举着腰刀,高举着挂着手铐的左手,自我感觉身体高大无比。鹦鹉们围绕着他飞行着,他心里极端鄙视它们,便用力去劈它们。鹦鹉在空中一分为二,冰冷的血溅了他一脸。他用左手抹一把脸,闻到鹦鹉的血腥臭扑鼻。

 鹦鹉们毫无顾忌地从窗户、门口飞进屋子,又毫无顾忌地从门口、窗户飞出屋子。月亮早就落下去了,一片灰白的庭院上蹲着几个模模糊糊的柴糙垛。他持刀立在门口,等待着鹦鹉们。一只鹦鹉调皮地飞过来,翅羽翻卷,宛若一只旋转的彩球,他一刀劈过去,鹦鹉在空中分成两半,一半跌在他的左脚上,一半跌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他飞起左脚,把这半只鹦鹉踢出墙外,然后伸出残缺的刀尖,用力一戳,把那半只鹦鹉挑起来。他把脸往前凑,把刀往后拉,仔细端详着它。它的肌ròu和破裂的内脏还在哆嗦着,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到他脸上,黏稠的冷血沿着刀刃流到腰刀的铜护手上。他一挥刀,把这一半鹦鹉甩出墙外。

 鹦鹉们愤怒了,成群结队地在他面前噪叫,他拉开架势,骂着:

 畜生,你们来吧,你们来吧!

 他主动出击,冲进鹦鹉群里,将那把锋利腰刀像搅屎棍一样在空中胡乱搅动着,鹦鹉劈里啪啦掉在地上,有的彻底死了,有的受了重伤,像青蛙一样在地上弹跳着。鹦鹉层出不穷,一群群涌上来,他奋力搏斗着,不是在杀鹦鹉,而是在汹涌的狂cháo里挣命。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跌倒在鹦鹉堆里,跌倒在血泊里。残存的鹦鹉在半空里盘旋着,哀鸣着,再也不敢下来。

 胡同里响起嗒嗒的马蹄声,他亢奋得难以自持,撑刀跃起,看到那匹亲爱的枣红马驹从断墙外伸进头来,它似乎比以前清瘦了,眼睛也变大了。它怜悯地注视着他。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说:

 我的亲人……你别走……你别走……我想你……我要你……

 马驹头渐渐后退,被黑暗吞没了。他听到一串马蹄声由北往南去了,马蹄声响亮,马蹄声模糊,马蹄声消逝了。

 二

 他把一沓钱递到邻居于家夫妻手里,说:

 大哥,大嫂,我就这些钱了,你们看着办吧,不够了求你们先给我垫上,日后我一定还你们。

 他双手攥着那把刀,坐在靠窗户的墙角上。

 于家夫妻jiāo换了一下眼神,女的说:

 大兄弟,是不是告诉一下她那两个哥?……你丈母娘昨儿个与高羊一起,被公安局抓走了。

 你们看着办吧,大哥大嫂,拜托你们啦!

 是火葬还是土葬?男的问。

 他一想到那熊熊的火焰吞噬金jú和腹中婴儿的qíng景,就感到心如针扎。他坚决地说:

 土葬!

 于家夫妻急匆匆走了。乡邻们成群结队地来探望,有哭的,也有板着脸不哭也不笑的。村主任高金角也鬼鬼祟祟地前来探望,他叹着气,挪到高马眼前,说:

 大侄子,你……

 高马把腰刀晃了晃,说:

 主任,你别把我bī急了!

 高金角弯着腰跑了。

 于家嫂子割来两丈绸子,招呼来一群妇女,在院子里铺了一领席,一个懂裁fèng的妇女到屋里去量了金jú的身体,cao起剪刀咔嚓咔嚓铰起来。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破碎的鹦鹉尸体被众人的脚践踏着,彩色的羽毛随风飞舞,沾到人的腿上,衣服上、脸上,众人浑然不觉。

 金jú的尸体已搬到炕上,高马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太阳升起很高了,光线透过huáng的红的huáng麻jīng秆和jī爪形的huáng麻叶片,照耀着她的脸,她的脸宛若一朵绽开在秋季艳阳下的金色jú花。他伸出手指,去触摸她的脸。她的脸光滑有弹xing,好像高级的丝绒。

 方家两兄弟一前一后来了。先来的是方老二,他铁青着脸,大踏步走过院子,他踢起的鹦鹉毛纷纷落在大红的绸缎上。进门时,一只鹦鹉俯冲下来,好像要去啄他的眼睛,被他一巴掌把那鸟儿扇到墙上。他站在炕前,揭开一角被子,看了看金jú的脸,金jú对他微笑着。

 他厌恶地将被角放下,走到院子里来找高马。他骂道:

 高马,你这个杂种肏的,你把俺一家搞得家破人亡!

 方老二揎拳捋袖往墙角行走,高马用手铐的铁圈敲打着腰刀的脊背,敲出清脆的丁当声,他双眼血红,紧盯着方老二。方老二胆怯退回去,他说:

 我要到县里告你!你害死了我的妹妹!

 方老二刚走,方老大就来了。他瘸得更加厉害了,头发花白,双目混浊,俨然已是个苍老的人。他一进院子就放声大哭,哭得回声婉转,活像个老女人,进了屋,他手拍打炕沿,哭道:

 妹妹——我的苦命的妹妹,——你死得屈啊——

 方老大的哭声逗引得一群老娘们直抹眼泪,几个男人进去,把他架出来,劝道:

 方家大哥,人死不能复活,你们兄妹一场,你这为哥的,就快张罗着给她办理后事吧。

 一听这话,方老大顿时不哭了。他擦着鼻涕说:

 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早就不是方家的人了,厚葬薄葬,不关俺的事。

 他一瘸一颠地哭着走了。

 高马站起来,喊住了他,说:

 你到这屋里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全拿走吧!

 方老大停了停,没说什么,走了。

 女人们为金júfèng了一套大红绸的衣服,拿到屋里。她们脱掉金jú的旧衣服,用水擦洗了她的身体,替她把送老的新衣穿起来。她浑身鲜红,好像一个新媳妇。

 高直楞飞一样跑进高马家的庭院,他捡那些鹦鹉的尸体,一边捡,一边骂,一边流泪。他把鹦鹉的尸体装进一个大筐里,说:

 高马高马,你说这些鸟儿碍你什么事了?你有本事对着人使,遭害这些鹦鹉gān什么?这都是钱啊!你把我给毁利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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