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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3)



 尚有七八只残存的鹦鹉蹲在huáng麻颤颤巍巍的梢头上,它们羽毛凌乱,浑身沾满血污。它们啼叫着,叫声十分凄凉。高马也有些可怜它们。

 高直愣嘬起嘴唇,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唤着它们。

 我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我们了解到你和金jú姑娘的不幸的爱qíng,请您把这件事qíng的过程给我们谈谈好吗?这位记者有三十多岁,戴着一副大眼镜,生着一张大嘴,嘴里有一股臭气。

 我是县妇联的gān部,主管清理三换亲的工作,你把qíng况谈谈吧!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脸上涂满白粉,嘴里喷出一股尿味,高马恨不得一刀削下她的头来。

 你们都滚!他站起来,提着刀,愤怒地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高马兄弟,做棺材是来不及了,再说东北森林正烧着大火,木材涨价,这大热的天,于秋水瞟着金jú膨胀的身体说,我买了两张新苇席,买了两丈塑料布,里边用塑料布包好,外面裹上两张苇席,不会比棺材差,入土为安,你说呢?

 高马说:大哥,一切由着您安排吧!

 电视台的记者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噼噼啪啪地拍着照,他把huáng麻梢头上的鹦鹉也拍了进去。这简直是一幅画:huáng的huáng麻秆,红的huáng麻秆,青绿的huáng麻秆……金红的阳光,枯huáng的与翠绿的huáng麻叶子,五彩的鹦鹉们,满面忧愁,嘬着嘴chuī口哨的高直楞,鹦鹉们缩着头,蔫蔫地叫着,叫声凄凉,催他泪下。

 我已安排了六个人在村东公墓里开xué,差不多就该往外抬了。于家大哥说。

 院子里铺开两张新苇席,新席上展开浅蓝色的塑料布,四个女人把穿着红绸新衣的金jú抬出来,放在塑料布上。记者啪啪地拍照着,那个满脸白粉的女人也装模作样地往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她的脖子是huáng色的,与白脸区别分明,高马又恨不得一刀把她的头削下来。

 大兄弟,你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于家大嫂说。

 高马趋前看看金jú,huáng麻枝叶婆娑,紫穗槐的气味沁人心脾,阳光明媚,月色皎洁,气喘吁吁,汗水淋漓,金jú的脸上都是微笑。金jú金jú清香扑鼻……

 他朦朦胧胧地看到那蓝色的塑料布包裹了金jú的身体。那金huáng的席片包裹了金jú的身体。两个男人用崭新的huáng麻绳子捆扎着苇席,为了捆得结实,他们用脚蹬着苇席,用力把绳子煞进去。他听到篾片断裂的声音,他看到那两只大脚踏在金jú鼓起的肚子上。

 他扔掉刀,双膝跪地,咯咯地咳着,把一口血淋漓在胸脯上。蹲在huáng麻梢头的鹦鹉惊飞起来,它们疾飞一阵后便降低高度,它们像点水的燕子一样,点水的燕子肚子贴着水面飞翔,它们的肚皮贴着huáng麻梢头飞翔。记者抢着拍照,搽粉的女人给年轻记者抻平裤腰上的皱纹。它们飞翔着,像一枚枚抛来抛去的梭子,在他和金jú的脸上,编织着无穷变幻的美丽图案……

 他把双臂并拢,高高地举起来。结巴警察把副摔打坏了的钢手铐拧下来,把一副huáng灿灿的新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小、小子,你还、还跑吗?结巴警察说,躲过了初一、一,躲、躲不过十五!

 舍出一身剐

 把书记县长拉下马

 聚众闹事犯国法

 他们闭门不出理政事纵容手下人

 盘剥农民犯法不犯法

 ——张扣在公安局收审闹事群众后演唱片段

 一

 高羊赶着毛驴车,拉着蒜薹,趁着满天星光,向县城进发。车载很重,破烂的车框子嘎嘎吱吱响,每遇颠簸路段,车子响得更厉害,他担心这破车随时都会散架。过沙河里的小石桥时,他紧紧地揽着驴笼头,用屁股顶住惯力很大的车辆,帮着瘦小的毛驴。这头毛驴像只大山羊,一巴掌就能扇倒。桥上的条石不平整,车轮咯咯噔噔响。桥墩下积蓄着几汪水,反映着寒冷的星光。上坡时,他把拴在车轴上的绳子挂在肩上,帮着毛驴用力。上了坡就是通往县城的柏油大道,路面平整,风雨无阻。这是三中全会后农民集资修筑的公路。他忆起修路时自己也发过牢骚:出这么多钱,咱一辈子去几趟县城?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庄户人目光短浅,贪图蝇头小利,就是不行。政府高明,听政府的话没有错,他逢人就这样说。

 上了柏油路,便听到前边不远处有辚辚的车声和老人的歌唱声。夜深人静,歌声在远大无边的田野上回dàng,高羊听出了这是方家四叔在歌唱。方家四叔年轻时一表人才,跟着小白羊的野戏班子唱过戏。据说闹过风流人命案。

 大姐大姐巧梳妆——chuīchuī打打入dòng房——金针刺破莲花瓣——琼浆玉液流满chuáng——

 这老东西,老不正经。高羊心中暗骂,催驴躜进,长夜漫漫,路途遥远,他想寻个伴儿说话。看到前车绰绰的大影子时,他喊道:

 是四叔吧!我是高羊。

 四叔闭口不言,路两边乱蓬蓬的树木上有蝈蝈唧唧叫,驴蹄声清脆频繁,蒜薹味在暗中发散,月亮从高树后升起,浅浅的白光照着柏油的道路,他心里充满希望。

 他的车咬住了前车的尾巴,他又问:

 是四叔吧?

 四叔沉闷地答应了一声。

 唱啊,四叔。

 四叔叹息一声,说:

 唱什么!哭都哭不过来啦!

 我起得就够早了,没想到还在您后头,四叔。

 还有更早的,你没看到这一路的牲口粪?

 四叔,你昨天没卖了?

 你卖了?

 昨天我没去,俺老婆刚坐了月子,前日黑夜折腾了一夜,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生了个什么?四叔问。

 儿子!高羊掩饰不住兴奋的心qíng。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好的qíng绪。老婆生了儿子,蒜薹丰收,高羊,你时来运转啦。他想起娘的坟墓的位置,那是块风水宝地,当年自己忍rǔ受屈也不jiāo待娘埋在哪里,真值了。

 四叔坐在车栏上,点火抽起烟来,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一点暗红的火星闪烁着,后半夜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老旱烟苦辣的味道。

 高羊能猜到四叔为什么忧愁,设身处地一想,他也替四叔犯愁,他说:四叔,人呐,都是命,婚姻啦,钱财啦,都是命中注定了的,愁也没有用。他劝着四叔,自己的心头感到很轻松,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对四叔的处境幸灾乐祸,他仅仅是对自己目前的家庭状况感到满意,他也希望四叔的两个儿子早早娶上媳妇,家贫望邻富嘛。他说:咱这些庄户人家不能跟好人家比较,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咱只能跟叫花子比,虽然穷,还没吃了上顿没下顿,穿得破,还qiáng似光腚。日子不顺心,身体还健康,有点瘸腿拐胳膊,还qiáng似得了麻风病,您说是不是四叔?

 四叔唔了一声,把烟袋锅子嘬得嗞嗞响,银灰色的月光涂在车辕杆上,涂在牛的角上,涂在毛驴的耳朵上,涂在闪烁着亮光、蒙住蒜薹的塑料薄膜上。

 俺娘死了后,我就这样安慰自己,人就得知足,就得能自己糟践自己,都想好,孬给谁?都想进城享福,乡下的地谁来种?天老爷造人的时候使用了几种材料,高级的为官为相,中级的当工人,低级的当农民。像咱这道号的,都是下脚料做的,能活在世上为人,就是大福气,您说是不是四叔?您再比比这条牛,它拉着一车蒜薹,还得拉着您,一刹走慢了,您还要用鞭打它。万物是一理。所以呀,四叔,忍着吧,忍过来是个人,忍不过来就是个鬼。前几年,王泰他们bī着我喝自己的尿——那时王泰还不发达——我一咬牙,喝了,不就是泡尿吗?人其实都是心理的关系,都是假gān净,那些穿白褂的医生够gān净了吧?他们连胎盘都吃了,你想想,从女人那儿扯出来的,带着血,他们连洗都不洗,切上蒜薹,放上盐,倒上酱油,加上味jīng,炒得半生半熟的,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吃了。吴医生把俺老婆那个胎盘拿去了,我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像海蜇皮一样。我的亲儿,那玩意儿,像海蜇皮一样?您说恶心不恶心?所以呀,他们让我喝尿,我咕嘟咕嘟就喝了,那么一大瓶子哩。后来怎么着?我喝了尿,也没少块ròu,我还是我。huáng书记没喝尿,转年就得了癌,百药无效,后来就生吃毒蛇、蜈蚣、蛤蟆、蝎子、马蜂,说是以毒攻毒,攻了半年,连人都攻死了!

 牛车和驴车拐了一个弯,道路爬进沙窝村后的沙荒里,沙荒里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沙疙瘩,沙疙瘩上种着一墩墩红柳、紫穗槐、白蜡条、桑树疙瘩,月亮照在树丛上,枝条和叶片都星星点点地亮。一只屎壳郎嗡嗡地飞着,又啪唧掉在路上。四叔用枝条抽了一下牛,又点火抽烟。

 道路有些上坡,小毛驴低着头,沉默不语,拉着车爬坡。高羊怜惜牲口,就把绳子挂肩,帮它拉。这个坡延续很长,爬到坡顶,回头一望,才发现有些灯光好像在深坑里亮着。下坡时,他坐在车辕杆上,小毛驴脊背弯曲,四蹄错杂,看看要倒的样子,他只好跳下来,跟着车走。

 下了这个坡,咱就走了一半路了吧?高羊问。

 差不离儿!四叔沉闷地说。

 车辆从高高的沙岗上慢慢往下滑行,几乎路边的每丛树上,都有单调而凄凉的虫鸣。四叔的母牛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地上腾起一些细雾,正南方向很远的地方响着低沉的隆隆声,地下的路有点哆嗦。

 过火车啦!四叔说。

 四叔您坐过火车吗?高羊问。

 用你的话说,那是咱这号人坐的吗?四叔说,等下辈子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里再坐吧!这辈子只能调远里看看啦!

 我也没坐过,高羊说,要是天老爷照应,年年收蒜薹,再过五年,我就豁出一百块钱,坐坐火车,开开洋荤,也不枉披着张人皮,在这世界上走了一遭。

 你还年轻,有盼头。四叔说。

 有什么盼头,人过三十多半辈,人过五十土埋身,我比您家老大还大一岁,四十一啦,huáng土埋到胸口窝窝啦!

 人活一世,糙木一秋。上树掏雀儿,下沟摸鱼儿,都好像眼前的事,可是一转眼,就该死啦!四叔叹息着说。

 四叔您多大岁数啦?

 六十四啦!四叔说,七十三,六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麦子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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