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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_莫言【完结】(34)



 没事,四叔,您身板这么硬朗,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高羊安慰着他。

 你不用宽慰我,我不怕死。活着无趣,还不如死了!死了也给国家省点口粮。四叔笑着说。

 您死了也给国家省不下口粮,您的粮食是自己种的,也不是吃国库粮的高级人。高羊说。

 一团灰色的云彩,月亮钻了进去。路边的树棵子模糊起来,天一暗,树丛里的虫鸣声明显地响亮起来。

 四叔,高马这个小伙子不错,您把金jú嫁给他也不算输了眼色。高羊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他立即就反悔了。他听到四叔的喘息声顿时粗了。他急忙岔开话题,四叔,您听说了没有,羊栏村老熊家的三儿考上美国留洋生啦,到了美国一年,就娶了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美国女人,照片都寄回来了,老熊揣着那张照片,逢人就炫耀。

 人家老祖宗的坟茔坐在好风水上啦!四叔说。

 高羊想起了母亲的坟茔,那是块高地,北面是小河,东边是大渠,南边能望到小周山,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旷野。他又想到刚出生两天的儿子,这小子生就一个大头。我这辈子是出窑的砖,定了型了,娘占住的风水宝地,也许能在她孙子身上使劲,这小子没准能成个大气候!

 一辆拖拉机大开着电灯,从他们的车边呼呼隆隆地开过去,车上拉着装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们催促牛驴,顾不上闲扯了。

 二

 日头冒红的时候,他们的车临近了铁道。这期间,早有几十辆拖拉机跑到他们头里去了,车上拉的都是蒜薹。

 他们被一道涂着黑白二色漆道道的长木杠子拦挡在铁路的北边,在他们车后,蜿蜒着一条由牛车、驴车、马车、人拉地排子车、手推车、拖拉机、汽车组成的车马长蛇,四乡的蒜薹都向县城汇集,一派丰收景象。红日刚露半个脸,红得有些黑气缭绕,日上半竿处,笼罩着一块华盖般的白云,白云的下半部被染得淡红。四根锃亮铁轨东西向横卧着,一辆冒着白烟、发出震天呼啸的绿皮火车从西开过来,一个个车窗飞速滑过,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些挤扁了的浮肿胖脸。

 横木杆子下边,站着一个手持红绿双色小旗的中年男人,也是浮肿着胖脸。吃铁路饭的高级人是不是都浮肿着胖脸呢?高羊暗中猜想着。火车驰过去了,地皮还在颤抖。火车的鸣叫高音撕裂,吓得小毛驴浑身战栗。高羊把捂住驴眼的双手拿开,看到那个打小旗的铁路员工摇着一个把柄将长木杆子升起来。杆子还未升到应有的高度,车辆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涌。道路狭窄,仅容两车比肩而行。高羊眼睁睁地看着许多轻便的人拉地排子车、自行车,从他和四叔的驴车牛车旁挤过去。过了铁路,是一个大上坡,坡上的道路正在维修,铺着龇牙咧嘴的乱石,堆着黏土与huáng沙。坡上的车辆都在痛苦地颠簸着、挣扎着,所有的车夫都从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拉着牲口的缰绳,控制着车辆。

 四叔的牛车依然在前。高羊看到四叔遍身冒白气,面若黑锅底,侧着身,左手牵着牛缰,右手持着一根树条子,嘴里呜呜啦啦地叫着,树条子摇晃着,但并不打下去。花母牛的头昂着,嘴巴里嘟噜着白色的泡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牛蹄可能被乱石扎得奇痛,母牛的腰拧成一条蛇。

 一轮红日头,两块破云彩,这是此刻天上的部分景象。一条烂公路,万辆蒜薹车,这是此刻地上的部分景象。高羊从没经过这么大的场面,心里有些发慌。他双目不敢斜视,紧盯着四叔后凸的脑勺子。小毛驴像跳舞一样走着,尖利的石头片子已把它的左前蹄上的弯曲处豁开了一个血口子,黑血滴在白石片上,晃来晃去的车辕杆时而把毛驴别往左,时而把毛驴别往右。高羊也顾不上可怜它,反而毫不客气地催着它。后车咬着前车的尾巴,前车咬着更前车的尾巴,大家谁也不敢怠慢,生怕被那些不拉人屎的家伙见fèngcha了针。

 他听到左边一声爆响,好像炸了一颗手榴弹,毛驴和人都吃惊不清,不由自主地打几个哆嗦。歪头去看,见一辆地排子车爆炸了轮胎,红色的胶皮内胎翻到黑色外胎外边来。拉地排子车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大的头像一节圆木,满脸斑痕,活像树皮;小的是白净皮肤,瓜子形脸庞,只可惜瞎了一只眼。他短暂地感叹着:真如瞎张扣说的,貂蝉是绝色美人,脸上还有七个浅皮麻子,可见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那两位姑娘看着破轮胎,手足无措,在她们身后,有人催促,有人叫骂。两个姑娘打着坠坠把车子拖到路边的烂泥里去,后边的车辆立即填补了她们的空间。

 又连续发生了几起轮胎爆破的事故,有一声大响简直是震耳yù聋,那是一台五十马力的拖拉机爆破了后轮胎,车轮的钢圈紧压地面,车身倾斜着,几个穿gān部制服的站在破轮胎前发呆,司机——一位满脸油泥的男青年,攥着一把大扳手,破口大骂着jiāo通管理局的亲娘。

 上了大漫坡,又下大漫坡。大漫坡上照样是怪石直立,láng牙狗牙jiāo错,爆炸声接连不断,jiāo通堵塞。高羊心中暗暗祷告,老天保佑我的车轮胎不被扎破。

 下到坡底,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柏油马路,十字路口设有红绿灯,站着一群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东西方向路上也有许多载着蒜薹的车辆,从南边也涌来许多载着蒜薹的车辆。

 他们赶着车挤到了东西方向的路上,往前走了几百米,就再也挪不动了。这时,穿灰制服的人夹着黑皮包来了。他从他们胸前的牌子上,知道了他们是jiāo通监理站的人。

 根据早先的经验,jiāo通监理站监理的是机动车辆,所以,当一个年轻的jiāo通监理官提着黑皮夹子,站在他面前时,他还像没事人似的,对着这个被一身灰制服扎裹得威风凛凛的小伙子讨好地傻笑着。

 监理官用圆珠笔开了一张白条子递给他,说:

 jiāo一块钱!

 他瞪着眼,半天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监理官把那张白纸条抖抖,又说:

 拿一块钱!

 什么钱?他狐疑地问。

 jiāo通管理费。监理官冷冷地说。

 俺是毛驴车!他说。

 手推车也得jiāo!监理官说。

 他说:同志,俺没有钱,俺老婆刚生孩子,把钱都花光了!

 你快点jiāo吧,要没有这个,监理官摇摇白纸条,说,没有这个,供销社不收你的蒜薹。

 真没有钱,高羊把衣服上的口袋都翻过来,说,您看,您看,真没有钱。

 那就jiāo蒜薹吧,三斤蒜薹。监理官说。

 三斤蒜薹三块哪,同志!

 你怕吃亏就jiāo钱好啦!

 您这不是bī人吗?

 谁bī你?你以为我愿意来收?这是国家的规定!

 那……既是国家的规定,您就拿吧!

 监理官抓起一捆蒜薹,扔在身后一只大筐里。把那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拍到他的手里。抬筐的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监理官又跟四叔要钱。四叔从贴身的衣袋摸出两张五毛的票子给了他。四叔也得到了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

 那个大筐眼见着就满了,两个孩子抬着满筐蒜薹,歪歪扭扭地往岗亭那儿走,岗亭后停着一辆大卡车,两个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抱着膀子,倚在车的后挡板上,样子像装卸工。

 起码有二十个穿灰制服夹黑皮包的监理官在活动着。有一个穿红背心的小青年跟监理官吵起来,小青年不讲语言美,开口就带脏字:你们这些小茓养的,比他妈的国民党还厉害!那位监理官抬手抽了小青年一个耳光,他打得那样利索,那样平静,脸上毫无表qíng,这位监理官。

 你敢打人?!红背心小青年嚷着。

 打你是轻的。监理官冷静地说,你再骂骂看!

 小青年往监理官身上扑,被两个中年人拉住了。中年人劝着小青年:

 胜利,算啦,胜利,算啦!让你jiāo你就jiāo,少说话。

 两个穿白衣的警察蹲在一棵白杨树下抽烟。

 高羊想,怎么是骂人呢?那监理官不是茓养的难道是肛门养的?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他庆幸自己没跟监理官发生冲突,但一想到那捆水灵灵的蒜薹,又心疼得要命。他叹了一口气,叹过气心就不疼了。

 这已经是半上午的光景了,高羊的驴车几乎没有挪动,往东的路上,黑压压一片车,往西的路上,也是一片黑压压的车。他问了四叔,知道蒜薹收购点——冷库,在东边三里远的地方。那里人欢马叫,好像开锅水里煮饺子。高羊想去看看,又不敢随便挪动。

 他肚里有点饿,就从车上拿出小包袱,解开,拿出一个二面饼子半个咸菜疙瘩,让让四叔,四叔说不吃,他也不真让,就一口饼子一口咸菜地吃起来,吃到半截,又从车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权当又被督理官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又甜,真是好东西,下饭。

 正吃着呢,又有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站在面前,他吓得够呛,忙找出那张白条,晃着,说:同志,俺jiāo过啦!

 那位接过条去,瞅一眼,说:

 这是监理站的,我们是工商jiāo易所的,jiāo吧,两块钱,工商jiāo易税!

 高羊心里竟然也有一丝丝气上来,他说:

 俺还没卖一根蒜薹呢!

 工商jiāo易官说:等你卖了蒜薹,你不就跑了?

 俺没钱!高羊气愤地说。

 我告诉你,工商jiāo易官说,没有完税的条子,供销社不会买你的蒜薹!

 高羊软了,说:

 同志,俺实在是没钱。

 没钱jiāo五斤蒜薹!

 高羊一阵头晕,直想咧开嘴哭:

 同志,俺就这么几斤蒜薹,东家三斤,西家五斤,还不给零叼了?俺老婆孩子,没白没黑的,收几斤蒜薹不容易啊,同志!

 工商jiāo易官同qíng地说:你进行工商jiāo易,就得完jiāo易税,这是国家的政策。

 既是国家政策……那就随您吧,皇粮国税,杀了俺俺也不敢抗……高羊呢呢喃喃地说着。

 工商jiāo易官把一捆蒜薹扔到身后的大筐里,抬筐子的也是两个半大男孩,好像两个小木偶。

 看到自己的蒜薹翻着跟斗掉进大筐里,他鼻子一酸,两滴泪挤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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